[编者按:从工人海叙述中,我看到了当今社会工人阶级在社会中彷徨、奋斗和挣扎的身影。愿天下像海一样的工友们携起手来,探索出当代工人阶级解放的道路来。]
飞吧,海鸥!作者:钱钦 沈梦雨
来源:
http://www.ilabour.org/Item/Show.asp?m=1&d=2793由终究属于他们
——当太阳踱到了西窗
大海就是黄昏的舞场
自由终究属于他们
——摘自诗歌《海鸥》 三好达治
正月初八的晚上,春节热闹的氛围还未完全褪去,我坐在电脑前准备看一部电影,QQ头像突然闪烁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寒假前认识的汽配厂工人海。他开门见山地问我能不能给他介绍个女朋友,面对他急切的询问,我陷入了沉思,海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后悔生在这个地方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扫前几日广州的阴冷。我约海在萝岗东区的一家肯德基里见面。海先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先去朋友那放一下衣服。过了半小时后,海到了,那是一个清瘦黝黑的男孩,上身仅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带外套,他说刚刚把工作服放到朋友那了,“这里没有人穿(工服),感觉怪怪的。”闲聊一会后,海向我说出了他的故事。
海来自广东省茂名市茂南区金塘镇A村,今年25岁,18岁从技校毕业后就开始外出打工。 A村有2000多人,即使和人口稠密的华东地区相比依然算是个大村。村中绝大多数村民都姓陈,因为村庄人口较多,村里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邻村的儿童也有不少在A村读书,村里没有中学初中起村里的孩子就要到金塘镇上学。
A村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花生、玉米、地瓜,由于地处亚热带,一年可种植两季水稻。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大都像海一样在广州、深圳、珠海等地打工,大部分是十六岁到二十多岁的青年,其中以男性为主。但村里的青年成家后就很少再外出打工,更多的是选择在本地安家就业,有些会到附近的玩具厂和皮革城工作,有的则从事建筑业或者用积攒下的钱做些小生意。当地也有一些工厂,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家生产燃油的大型国企,但工资福利都低于珠三角地区。
海成长在一个大家庭里,海的父亲今年五十一岁,母亲四十九岁,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靠家里的五亩田养育大三个子女。尽管田地不多,但海的父母却充分地利用了现有的土地,除了一年两季水稻外,还种植空心菜和红辣椒等经济作物,用来贴补收入。海在家中排行老三,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比海大三岁,2008年结婚后并未单独组织小家庭而是和海的父母住在一起,哥哥现在有两个小孩,儿子三岁,女儿半岁,为了养活儿女,海的哥哥现在独自在深圳打工,海的嫂子则留在家乡照顾子女。海的姐姐比海大一岁,2012年嫁到了仅隔一公里的邻村。哥哥姐姐全都不到十八岁就开始外出打工,海和哥哥姐姐的关系很好,08年刚刚工作的海给了新婚的哥哥三千块钱,这是海那一年的全部积蓄。
海的家庭条件在村里算中等,1995年海的父亲用自己的积蓄为一家人建造了一栋上下各四间房的楼房。2012年家里又花了八万块钱装修楼房,里里外外都重新粉刷,以前的木门窗换成了铝合金的,海用打工的积蓄为家里添置了冰箱、空调。
海从小学开始就帮助家里人料理家务,买菜、做饭、放牛,农忙时要下田做农活,但是海却讨厌种田,海自嘲地说:“我的皮肤那么黑,就是那时候晒的。你做过农活吗?”还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没种过田是不会知道(种田的辛苦)的。”
因为有务农的经历,海认为土地对农村家庭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土地为他们一家人提供了基本的口粮,但是海清楚光靠土地的收入难以养活一大家子“有了土地只能说有米有菜,但是不能提供其他开销。”说到这海突然咳嗽起来,我问他是否感冒了,他说可能有咽喉炎,因为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抽烟,那时一直背着父母偷偷抽茂名当地盛行的水烟筒。
海是家中最小的男孩,父亲对他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他可以考上当地最好的中学再考上大学,但小学一直成绩很优秀的海却没有如愿考进镇里最好的那所初中,这让父亲失望了。进入初中后为了节省时间海选择了住校,而海的成绩却并没有多少提高,“读完初二就不想读了,在学校待得太辛苦,像坐牢一样。”尽管父母希望海可以继续升学,但是数学、英语的分数太低,海最后进入金塘镇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希望学门专业毕业后可以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技校里海能选的专业只有模具、机电和电子,海选了电子,但是在校的两年时间却并没有让他对这个专业有更多的了解,“我至今连它(专业)具体的名字都说不清。”
海的父亲从未考虑过让海毕业后留在当地,而宁愿他到远离家乡的城市里。“他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这里有什么,没什么,他都知道。”海自己也不想留在农村,因为“这个鬼地方什么都没有,我真后悔生在这个地方。”
第一份工作
2008年海从技校毕业后被学校“分配”到广州萝岗区的一家美资电子厂,该厂主要生产电脑和手机使用的电路板。虽然技校向学生承诺毕业后为学生安排工作以吸引生源,但是海却发现技校将毕业生送到劳务公司后还可从中获得一部分的收益,劳务公司也乐于与技校合作,因为可以以更低的成本获得源源不断的劳动力。
海在技校获取的文凭却并没有让他在工厂里谋得更好的职位。相比文凭,性别才是一大优势,电子厂更偏爱女孩子,因为她们被认为更听话、手指更灵活,适合流水线上的精细劳动,海发现这家电子厂里90%都是女工。
第一次出来工作的海想着以后再也不用种田了而兴奋起来,但是工厂的生活却并不比在家种田轻松自在。工厂将工人分成早、中、晚三班,一个月轮换一次班,第一次进厂的海很不适应流水线上的倒班。但更让海难以接受地是微薄的工资,2008年广州市的最低工资标准从780元上调到880元,海每个月算上加班费的工资也仅达到1200元,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时海非常气愤“气死我了,那么少的工资。”在这家工厂干了一年后海和同学志一起辞了工,相比后来一直在这家电子厂工作的技校同学,那时的海对未来仍旧抱有期待——也许厂外还有机会,也许其他地方的工资会更高,“我就想趁着年轻换换环境。这么年轻,其他地方什么样还不知道,我不甘心(留在这里)。”
超市也不是好混的
没过多久海和志通过萝岗区的东区人才市场找到了新工作——增城新塘一家大型超市的理货员,这家超市刚刚开张正在大量招工,因此海比较容易地被录用了。原以为超市的待遇会比工厂好一点,可现实却并非如此,海平均每个月工资是1400元,但没有加班费,每天搬运蔬果也很消耗体力。在超市工作吃住自理,为了节省开销海和志合租了一间房。在超市里上班时间比较固定,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三点后另一班工人来交接直到超市晚上打烊。相比在工厂每天面对的是冷冰冰的产品和机器以及让人根本无暇交谈的工作节奏,超市的工作气氛要相对轻松一点,但是每天川流不息的人流并没有让海觉得热闹,却更多了烦躁,“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大批人过来,晚上他们就走,剩下我们在那里收拾东西。特别是晚上感觉挺不爽的。”
在超市工作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海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海和志喝了 一瓶白酒和几瓶啤酒,因为夏天太热,出租房里又没装空调,两人就把裤子脱了扔在一边,门没关就睡觉了。第二天睡醒了却发现两人的裤子都不翼而飞,这才发现昨天晚上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忘了关门,海起来找手机却发现原本正在充电的手机也被偷了,海和志各丢了一百多块钱和一部手机。房东得知他们被小偷“光顾”后就告诉他们楼道里装了闭路电视可以来调监控,海却怕麻烦就拒绝了。海安慰自己说“这个地方经常被偷,我那手机是个山寨机,他(志)的那部那么烂,卖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只能怪自己太大意。”
在超市工作不到一年,海那颗“不安分”的心按捺不住了,这次他和志又一起辞工,但两人却下了不同的决定,志认为在外面漂泊总有一天要回家的,不如现在就回家学点技术扎下根,海则继续在广州找工作。“他和我走的不一样的路,但后来过得也不怎么样”,志回到家乡后先是去做学徒,修电机、装空调,常常要背着空调爬到十楼,辛苦的劳动却没有换来同等的回报。学徒的工资很低,志不甘心,辞掉工作后又到了距离家乡三四百里远的阳江市进了一家钢铁厂,钢铁厂在偏远的工业区内,没有公交直达,去附近的镇上只能搭乘摩的。“那里那么偏僻,和我们在外面也差不多,他今年又联系我了,问我在外面怎么样,意思是又想出来了”。
最瘦的时候
2010年离开超市后海突然迷茫了,突然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电子厂也进过了,服务业也尝试过了,现在要去做什么?什么行业是还可以尝试的?哪里的工资更高一点?但生活压力却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喘息,离开新塘后海又回到了萝岗,经过面试海进了永和开发区的一家台资食品厂,食品厂主要生产糖果。海在的产线负责包装,将一粒粒糖果装到一个小的包装袋里,再将这些小袋子装到大的包装里,最后将这些大的包装放进箱子里,海的工序是负责最后的装货入箱。每天十二个小时的连续劳动耗尽了海的全部精力,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第二天又继续上班,长时间的劳动使海日益消瘦,那个时候是海最瘦的一段时间。半年后,临近春节时海再一次辞工了。回到家,看到拖着行李回家的海,父母知道海再一次辞工了。虽然已经长时间没有见面,父母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父亲将海叫到一边,叮嘱海不要留在家乡,因为当地没有合适的工作,工资也低,如果住在家里,上班路程又远,不像在珠三角的工厂可以包吃包住。“年轻人要往外走,出来闯一下。”海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元宵节前就离家找工作了。
待得最久的那家厂
在家过完春节后,海又回到了广州,这次海依然从东区人才市场寻找新的工作。经过一些厂的面试后海最终进了新塘一家生产ATM自动取款机的工厂。海在这个工厂待的时间最久,2013年三月份工厂放出消息说新塘的老厂房太破旧工厂打算搬迁到萝岗新建的厂房里海认为新建的厂房在萝岗比较偏僻的地方就主动辞了工,但是后来海得知直到十二月份工厂才真正搬迁。2012年刚进厂时海的工资是2300一个月,在工厂的一年多时间内,除了期间增加了四百块的生活补贴外工资从未有所提高,这是促使海辞工的真正原因。
兼职岁月
三月份海辞工后,想着到处玩一玩,就没着急去找工作。海在一个初中同学的学生宿舍里蹭了一个床位,这个同学当时在白云区的一所大学读书,现在成了一名公司白领。海提到这名同学时流露出了羡慕之情,“他毕业后就是白领,和我走了不一样的路。”
那几个月海一直在花以前的积蓄,没有工作的时间里海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到处玩,因为“广州生活压力那么大,你知道我没工作的时候心有多慌。”于是海在工作和休息之间做了一个折中,他去做了几份兼职。海的第一份兼职是去给一家广告公司派传单,每天的工资是八十元,但并非天天都能接到活,常常是干一天玩两天。每天早上九点左右,当小区居民都上班后,海和同事进入楼道里将各种传单塞在各家的门把手上,但这个工作却并不轻松,有的楼没有电梯只能背着一大捆传单爬上爬下,“一栋楼下来,腿都软了。”广告公司的暴利让海产生了愤怒和不公,“那么小的一个公司,就几平米大,每天营业额有好几万。”私下跑到小区内发传单让内心敏感的海产生了愧疚,他认为“偷偷摸摸跑到人家里是不正当的。”双重刺激下,海“学聪明了”,上午发了一点传单后就休息了,等到下午去公司拿工资,说到这海感叹自己变坏了。
海对高等人的生活非常好奇,结束了派传单的兼职工作后,他又找了第二份兼职——去白云国际会议中心、香格里拉大酒店端菜“平时你没有钱去那里消费,又那么好奇。”这段经历让海了解了高级酒店里的餐具是什么样的,厨房是如何传菜的。炫目的汽车展览、企业年会让海感叹那里是一个长见识的地方。
海的第三份兼职是个重体力活——为明星的演唱会搭建舞台、组装灯光,这份兼职海只做了一个星期。2013年七月份正是广州酷暑蒸人的时节,海在萝岗国际体育中心为歌星周杰伦的演唱会搭建舞台,每天可以领到120元。每次干完活儿汗水都浸湿全身,疲倦从双脚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当演唱会开始后他们就被赶到场外,“我们没有门票,他的票都是用来卖钱的,一张票那么贵。”演唱会结束后他们再进场拆卸舞台。那一周让海印象深刻,场馆内外像是两个世界,明星和粉丝在场内狂欢,而海和他的同事们被禁止进场只能在场外休息、恢复体力,尽管那些舞台和灯光是他们辛苦搭建的,但却从未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这三个月里海尝试了不同类型的兼职,广州的生活压力驱使海去寻找一份新的工作。
为什么要有派遣工?
2013年七月海进入了一家汽配厂。在进入汽配厂之前海还去了另一家厂面试,因为海如实地填写了自己的简历,而面试员发现他经常换厂工作不稳定,所以没有被录用。“我太老实了。那个主管一看,他不需要我这种人。因为有那个多人面试是吧,他可以随便挑、随便选,选他喜欢的,他觉得可以的是吧。所以就不要我了。那不要我了就不要我了,继续去找哦,不过那一次我学会了写简历。后来在这个厂(汽配厂)面试的时候,我一写就写两样。有时候你不得不说谎啊,学聪明一点。然后面试的时候我又说,这个是没办法了,有时候不诚实是吧。他也是看你态度的。他觉得你愿意骗他都好是吧,说明你有诚心来这里上班嘛。我就说了之前在某一个厂里一干就是两三年。是吧,这是一个面试。最主要看你是不是那种经常跑动的人、待不久的人,然后他就不会要那种。所以大部分人去面试的时候…一般都会说在那个厂干了几年了。他们也不会说去调查你的。看你们态度,就是你愿意骗他都好,算一份诚心吧。”
海通过东区人才市场的一家劳务公司交了220元的中介费进了现在工作的汽配厂,进厂后才发现他在厂里只是一名劳务派遣工而不是正式工,海只是和这家劳务公司而非汽配厂签订了劳动合同,每个月的工资也是由劳务公司发放。组长告诉他如果表现较好半年后就可以转为正式工。这家汽配工厂有700多人,是一个大型集团下的分厂,这家集团在武汉、杭州、珠海都有分厂。这次求职海找了很多家工厂,他最想进电子厂,因为那里女孩子比较多,但是电子厂却很少招男工,海最终被这家汽配厂录用了。
汽配厂主要为本田等汽车品牌生产车门。海所在的生产小组有九个人,主要负责生产门框,其他组有的则生产门饰条。门框的生产工序是:将原材料按照门框的模具滚压出来,再放到焊接机器中焊接。海的工作是用电砂轮打磨门框上焊接的痕迹,打磨过的门框经过质检合格后就可以出货给本田进行组装,尽管生产过程与电焊有关但是工厂却从未给海进行过专门的培训。海在工作时需要带口罩、帽子、耳塞、护目镜,由于打磨会产生灰尘,海工作时需要带上专门防尘的口罩“那口罩就像啄木鸟的嘴一样。”每个做满一年的工人会由公司出资为其进行体检,海对工作的防护措施还比较满意,最不满的是工资。工资的计算方式为底薪、加班费和绩效奖。绩效奖由组长根据员工是否违纪、次品率等来评比出A、B、C、D、E五个等级,最高的为A级,每月的绩效奖有800元,最低的为E级,绩效奖为400元。正式工和派遣工在底薪、绩效奖和社保福利方面都存在差别,正式工的底薪比派遣工高两百元,同等级的绩效奖也比派遣工多几十块。此外,正式工的社保购买的是广州本地的,五险一金都齐全,但是派遣工却没有住房公积金,社会保险购买的是清远的。而在深圳打工的哥哥一进厂就是正式工,也从未听说过厂里有什么派遣工,这让海产生了疑惑“为什么现在广州这边招工都是通过劳务公司?”
海的组长是个30岁左右的正式工,组长对海的印象不错,连续两个月将海评为D级,平均每个月可以拿到420元的绩效奖,这对刚进厂的新员工来说算是不错的。底薪加上加班费和绩效奖海平均每个月能拿到3300元。当问到是否了解组长的评分标准时,海却说没什么兴趣,因为大家的工资都大同小异,相差不大。工厂里的正式工占三分之一左右,大部分是派遣工,海所在的小组则大多是正式工,他们的工龄在两年以上,年龄在30岁左右。海很少和他们交流,“一天上班说的话有时候没有十句。”一是因为在生产时没有时间聊天,另一个原因则是小组里很多工人已经成家,海和他们年龄相差五六岁,下班后又各回各家。
海在的小组每天的生产量是600个门框,工作节奏很紧凑,即使在一个小组也很难有聊天的时间。小组内有一名工人负责质检,一名工人负责返修不合格的产品。虽然工资不同,但是正式工与派遣工在工作内容和工作量上却没有多少区别。尽管在汽配厂已经待了半年了,但是海却并没有积累到任何技术,“仅仅是知道(汽车门框)是怎么回事,因为你也做了这么久了。”
上班期间每两个小时会休息十分钟,如果在其余时间上厕所则要去登记并带上离岗帽,但次数多了会影响考核和每月的绩效奖。非放假时间如果订单不急的情况下请假也会得到批准,例如2013年的国庆节工厂只放了三天,海又请了三天假。
工厂每天早晨八点会让当天轮白班的工人在厂里的广场集中,宣告一些有关生产或者安全事故的通知。海说工厂很害怕发生重大的安全事故,因此每个星期在大会上宣导会讲一些安全知识。另外每两个月厂里会组织一次安全考核,考察一些基本安全知识,都是选择题和判断题,但海发现考核结束后却从未告诉他们考核的成绩。
汽配厂包住宿,提供免费的午饭和晚饭,早饭钱要从工资中扣,早饭的品种很多,有汤面、炒饭、炒米粉、鸡蛋等等,价格相比外面也稍微便宜一点,海对工厂的伙食较为满意。
工厂里只有一栋宿舍楼,并不够住,工厂在不远的居民区又租了一栋楼,海就住在那里,步行到工厂需要十分钟。宿舍里有空调、免费的无线网、开水、淋浴等,但电费要工人自付。每间宿舍住四个人,却都是不同部门的。海和室友之间很少交流,因为工人们被分成白班和夜班两班倒,一个月轮换一次,有的时候海上白班,室友上晚班,有的时候海上晚班,室友上白班。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劳动耗尽了精力,大家回到宿舍洗个澡,躺在床上玩会儿手机就睡了,“回宿舍后就懒得说话了,不像你们学生不用干活回到宿舍还有劲聊天。”海边说边搅动手中的吸管。
海的一名室友2013年十月份和同部门的另一名工人打架,因为违反了工厂的规定而双双被开除,室友回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海发现他的头上缝了十多针,但海却并没有问他打架的原因,因为“也不怎么熟,就没问。”
海一直很节省,现在平均每个月仅仅支出300元,抽烟一百多块,手机费五十块,上网吧、买衣服等一百多块。虽然对厂里的工资很不满,但是海却从未主动向组长提出加薪,不过海却说如果有提高工资的罢工他一定会参加。当我问到厂里面是否有工会时,海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有工会,尽管已经有六年打工经历但是海对于工会的概念很模糊,进过这么多的厂从未听过厂里面有工会。
海在萝岗东区还有一个时常联系的好友强,强来自湛江,是之前在食品厂认识的同事,现在萝岗东区时代城附近摆摊卖臭豆腐。摆摊的收入相当微薄,除去房租、个人的生活开销和成本,所剩无几,强甚至窘迫到和海借钱。但是强觉得在厂外更加自由,暂时还没有考虑重新进厂。强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周六和周日,因为工人也只有这些时间才有空到东区逛街消费,而周一到周五强的臭豆腐就无人问津了。
海已经换过很多厂,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安定下来留在这家汽配厂?海则斩钉截铁地说:“没想过。我不想在那里,我没想过要在那里待一两年以上,从来没想过。”“这个汽配厂吗?或者是任何一个厂?”“任何一个的。从来没想过要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心都不在那里面。我觉得那里的工作都不适合我。不是从心里面喜欢的。还是为了生存去的。”
灰色空间的一抹亮色
当我继续追问他“你的心在哪里?”海的回答让我吃惊“电影,我想做导演”。“为什么呢?”“电影看多了,喜欢呗。”谈到电影,本来一直比较腼腆的海打开了话匣子,那时他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含着热烈的光,就像天空闪烁的星星。他从日本的黑泽明,台湾的侯孝贤、杨德昌谈到大陆的姜文、田壮壮,海对电影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部电影的女主角让他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女主角也是一个生产工。那个电影,看过一遍之后让我印象很深刻,我很喜欢那部电影,那个女的也是从一个岗位做到厂长。”电影给海原本灰暗的世界平添了几抹亮色,也让他更加厌恶现在的工作。“看过一部电影之后整个人都快疯掉,想的都是电影里面的事情,对工作能有什么兴趣,是吧,生产产品的时候想的是另外一个事情,所以说我工作是混时间的那一种。这种不知道你该怎么写呢,把我写成什么样?”海笑着对我说。
刚刚接触艺术电影仅仅一年的时间海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你知道我们的教育是怎么样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一种…思维比较单一的那一种。嗯,看一个人,我们都…很表面的看啊,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中间没有什么什么。就做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就一般人都会做的事情,有的时候是不得已的,有的时候是很正常的、人都这样、都会有这个时候的。之前不会想到这个多一些,他一做到那里去你觉得不对,就马上否定那个人是吧,觉得这个人肯定…一个字就把他概括了——“坏”。然后你一看,你看到那些电影之后,你说你看黑帮片《教父》是吧,教父为什么是教父呢,他为什么是黑社会老大,又可以做那么多受人尊重的事情呢对吧,他就是不一样的,就从那个电影里面可以看出来。看那个电影其实是改变了我们的那个思维啊,想问题的角度多了、变了、不一样了。反正整一年整个变化都是从电影里面吧,一个人的想法啊,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改变的。想法啊什么的,生活态度啊都会有很大的改变。以前看人只看表面的一些信息,很容易把人分成好的坏的,不会去想那个人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你会慢慢地看别人就像看自己一样,因为你看不到你自己。观察你身边的人,然后你看了很多电影后,人类都是共通的,观察别人,很多事情你感受到你自己身上,其实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因为你自己看不到自己,你观察别人你认为那些做的好的或是不好的,结合一下,你会发现你自己也经常是这样子,比如在你看来很不好的事情啊,你否定的事情啊,其实你回想一下你也是这样的,在那种情况下你也会那样做。所以看电影,就像在大屏幕之外客观地看一个事情的经过,找到自己的影子。可以看到别人也可以看到自己,可以通过屏幕里面更多地了解你自己,因为里面哦都是人类在做的事情。”
每看完一部电影后海都会到网上搜影评,他发现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视角都不一样,而且说的都很合理,由衷地佩服这些人。他也曾经想要尝试写一些影评,但是却从没有时间真正实践起来。“没办法,因为这个东西(工作)就占据我生活中最多的时间。”
为什么工资那么低?
我追问他“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是很大的问题,自己做的那份工作自己本身不喜欢,为了生存才做的,然后又不上心,这个是很大的问题,工作的时候没有那份主动、积极,就像你在学校里面有的学生不喜欢听课,逃课。”“那其他工人呢?”“我想大部分,90%都不会说喜欢,像这个厂我了解的大部分都是结了婚的,80后,82到86,87,89年这一段的,90后占20%,30%吧,三分之一不到。大部分他们很稳定的,结了婚之后压力很大,老婆孩子,一个月最多才拿四五千,现在消费很高,在外面租房子,吃饭,四五千块钱我能干什么,一年下来也存不到一两万块钱,过年回家坐火车都要花一千块来回。钱太少太少,我觉得那个工资至少要拿一万块钱才合理算说得过去。所以我都没有心情干,我肯定觉得是不公平,这个工资肯定是低。这两天在上微博,香港台湾那边和我们大陆完全是不一样的喽,他们是跟着西方走,人家工资是我们的十几倍,我就觉得很不甘心。”“那你有怨恨吗?”“有,第一个就是对国家,想想就愤怒了,比如说为什么不能对我们好一点。那肯定是工资待遇上去啊,现在你看4000块钱,我觉得就是打发小孩子,现在两三万钱能干什么?”
在汽配厂待了半年,海现在又想辞工了。周末到东区逛街时海看到人才市场那里贴出了本田招工的启示,立马吸引了海的注意力,因为他看到工资是自己现在的两倍,“我好想去,我在这里拼命加班拼命加班都没有那么多。又怕面试不上,好麻烦,那里要求很高。那边(本田)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自离,那十天的工资我就不要了。”
我想找个女朋友
除了希望有更高的工资外,海一直想找个女朋友。海羞涩地告诉我他一直没有谈过恋爱,海说“也算正常,工厂上班不像在学校里,很少交流,大家都是上了班回去睡觉,第二天来上班,周六周日睡到中午又来上班,很无奈,耽误了我那么多青春。以前年轻地时候不着急,现在又没机会了。我太内向,不会哄女孩子,不会骗人。”自从哥哥姐姐都结婚后,海的父母就开始为他的婚事操心,2013年国庆节海的父亲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海让他一定要回家一趟,原来是为海安排相亲,相了几个海都没有中意的,父亲不高兴了,觉得他太挑。海告诉父亲自己要找一个瘦一点的,有感觉的女孩子,但是父亲却希望海能够找一个胖一点的,因为有利于生养,一向听话的海这次却违背了父亲。
海自己也渴望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现在只有老婆和孩子可以让我有责任感继续打工,除了这个我都不知道打工是为了什么。”海虽然内向,但也主动争取认识一些女孩,他专门选电子厂面试。有一次他得知科学城的一家电子厂招两名女工一名男工,急急忙忙跑去面试,却发现工厂已经招到人了。“电子厂里面都是女孩子,好多男孩子想进去进不了,汽配厂又都是男孩子,这样就很麻烦了。你如果在电子厂干过你就知道,电子厂里的女孩子都找不到男朋友。几千个女孩子,见不到一个男的。”
海希望自己可以在城市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因为海觉得如果在城市里有了房子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底气就足了,但是健步如飞的房价和一直稳步不前的工资让他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切实际,“在这里又不能买房子,地铁就要通到萝岗了,现在房价都一万多一平米。”海的父亲则催促他攒到钱在村里再建一栋楼房回家结婚,这也是海一直生活节俭的原因。
海渴望留在城市,因为“城市比农村生活好,城市什么都有,有电影,图书馆。农村没有图书馆,交通不方便,反正什么都没有,农村只有那几间住的屋子和土地。要不然怎么那多人出来打工。一般那种整天吃了就睡的人就是农村人,农村里都是这样的老年人,中年人。”每年春节回家,海也只是和一些村里的同龄人到镇上玩,每天吃吃睡睡,农村的生活让他觉得无聊。海很羡慕城市人,“他们爽歪歪了,比我们好多了,他们工资很高,有分红,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我们干一年的。”
命苦
在QQ上聊天时海几次向我提及要多关注“新生代农民工的婚恋情况”,尽管“新生代农民工”从他的口中说出,但海却说他讨厌别人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们,“不同意农民工这个称呼,哪有见过这样称呼人家的,工人就好了,可以叫的好听一点为什么不叫的好听一点?”
访谈最后我问海是否相信命运,他说他相信,“我命苦,没有学历,没有大富大贵的亲戚,自己也不是富二代。”“那你认命吗?”“至少现在不认。”
后记
访谈结束后,海坚持要送我到公交站台,路过东区人才市场,他指着三楼对我说,“那是决定我命运的地方。”早早步入社会的海对自己的命运有清醒的认识,他总是说到“我们这种人以后还是要回去的。”尽管他渴望留在城市。海鸥是象征自由的动物,舞动双翅在蓝天碧海间翱翔,但是海就像一只掉进沼泽的海鸥,扇动翅膀不停扑棱扑棱地挣扎,试图摆脱身陷泥淖的命运。和其他新生代工人一样,海在各个工厂之间辗转、在城市里漂泊,尝试不同类型的工作,寻找着改变命运的机会。从海的故事中我们可以发现新生代工人频繁换厂的原因是希望有更高的工资,但是了解了各个可以从事的行业后,海失望了。难道只有像富士康工人那样跳楼自杀才能获得最终的解脱?海的未来在哪里?海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吗?什么时候海鸥才能展翅高飞,尽情地驰骋于长空?我和他同样在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