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父子
□毕亮
一
离茶光工业区不远的那片城中村,夜里暮色洇散时,成群的男女像蜂房的黄蜂那般冒出来:打工仔、打工妹、小商贩、站街女、盗版商品贩卖者……跟白天的沉闷寂寥比,我更喜欢夜色里的城中村,嘈杂、混沌,有股古怪的涩味。
这片城中村,我呆了快三年,靠经营二手家俱店为生。托我那位潮州姑父的关系,我还打点散工,不费多少力气那种,帮店铺附近五户房东收租。
生意清淡时,我就租来盗版碟片打发时间,多是警匪类枪战片。三年时间里,我看了无数盗版碟,也目睹对门租屋的房客去了来来了去,喜悦、愁苦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
对我来讲,那些外乡人只是过客。
租屋是个附带厨房的单间,一楼采光不好,常年不见阳光,室内潮湿,蟑螂、蜈蚣和不知名的竹节虫横行。凡来此租住的打工者,多半只是借此过渡,挣到钞票就会换到条件更好的租屋居住;或者,谋不到差事,日子撑不下去便退了租,颠簸到另外的区域、城市寻找活计。
去年那个溽热的夏日,对门租屋搬来一对父子:男人三十多岁,灯笼眼,长得比鹭鸶还黑还瘦,但他穿得干净、体面;老人六十多快七十岁吧,头发花白,满脸病相,走路时手杵椿木拐棍,若墙头草左摇右晃。
他们行李不多,仅有男人拎的两只蛇皮袋。房东交给男人钥匙后,整个下午,男人忙活着收拾租屋,进进出出,一会丢出个廉价避孕套包装盒,一会又随手扔出个可乐罐、矿泉水瓶之类的杂物。
黄昏时分,男人光顾了我的店铺,选购了一张1.8米的木床、两把木椅子。男人指着那堆生满灰尘的旧货,二手燃气灶、卧式电风扇、彩色电视机,他说,这能用多久?我说,二手货说不准,但肯定能用。扫视一圈其它旧货,他若有所思地走了,才走两三步,他扭回头说,这三样电器,给我算便宜点吧你!
男人讲话带广西口音,但他不是那种典型的广西人长相,有点像电影《三轮车夫》里的越南人。后来男人告诉我,他是广西桐棉县人,老家巴近越南。在我眼里,男人跟其他前来深圳的打工者不一样,那些打工者要么孤身前来深圳掘金,要么夫妻一齐打拼。广西男人带个老人出门打工,实属特例。
暗地里我世故地想,男人父亲迟早会成为他的拖油瓶。
才落脚不到一个礼拜,男人在附近工业区谋到差事,去了家玩具厂上班。每天清早,男人蹲门口刷牙、洗脸,看到我开店铺,他会和善地跟我打招呼,问一声早,露出满口白牙;晚间,吃完夜饭,广西父子会在这密不透风、逼仄的城中村遛弯,老人走路慢慢悠悠,似蜗牛爬行。又过几天,那只在城中村四处游荡的流浪狗摇晃尾巴,跟在了男人身后,成为他们当中一员。
看上去他们父子俩生活得很好,很满足。
尽管钱挣得不多,男人却把自己收拾得极干净,体型黑瘦的他显得精神饱满。隔那么一天两天,男人便添置些家当往租屋里搬,碗碟、塑料盆、塑料桶、衣架……他那模样,似乎打算扎根下去。
对门男人的举动,我看电影那般看在眼里。对比过去那批粗鄙、邋遢、不修边幅的租客,我心里对这位广西男人油然生出好感。
不上班,男人休息的日子,闲时他会到我店里聊天,不是深聊,只是随便扯上几句,比如天气,比如工业区某电子厂的员工遭遇打劫,或是电视新闻里的凶杀案。
而男人的父亲永远是那副模样,搬一把木椅子,手支椿木拐棍,臃肿一团坐租屋门口。偶尔,老人会打个盹,然后舒缓地撑开眼皮,将流到嘴角边的涎水吸回去。若男人发现,就寻来纸巾或手帕,将父亲嘴角的涎沫揩净。
除开讲究体面、爱干净,我在男人身上又发现了个优点:孝顺。
男人算是个孝子吧。
天气热得邪乎,城中村仿若大蒸笼,老人穿短裤衩坐门口,两条患了严重静脉曲张的小腿显露在光天化日下,那小腿像长久浸泡水中腐朽的木头,黑漆且布满霉变的麻点。看后我头皮一阵发麻。当天夜里,老人那两条烂腿闯入我的梦境,把我骇醒,流了满身汗。
直到天亮,我也没法再入睡。
我想,这个夏天又要平静地过去了。
二
过往深圳的夏天总会刮两三场台风。广西父子搬来这一年,台风突然消停了。我真希望能来场台风,最好猛一点,给这个平静的夏天留下点刻骨铭心的记忆。
可台风迟迟不来。
除开躁热、令人心烦的鬼天气,日子还在平静地过着。男人来我店铺里聊得多,熟了,不像过去那般客气、拘谨,他会随便找张椅子或者凳子坐下,点一支香烟。顺手他也会递给我一支。通常我会挡回去,说,我不抽烟。次数多了,男人晓得我不是耍客套,是真不抽烟,就会说,现在不抽烟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跟我混熟后,再闲聊男人就把话题往深里扯,谈起他的过去。
他说,马格,你今年多大?
我说,等到冬天,我就满21岁了!
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画画,做梦都想当个画家,可惜后来结婚、生小孩,就没能坚持下来!
我“哦”了一声。
瞄了眼我,他说,你呢,你想过以后做什么?
“其实我想当武打演员。王宝强曾经就想当武打演员,现在他演戏红了。他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粉丝。他演的电影《天下无贼》我看过无数遍。”这些话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告诉男人我的盘算。我说,我就想卖二手货,多挣些钱,攒够老婆本!
蓝天下一架直升飞机轰隆而过。男人眨了下眼睛,视线跃过我,盯住我身后的某个物件说,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么踏实的不多了!
男人总喜欢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跟我扯白话。
似乎他的心情不错,从裤兜掏出破了皮、脱了线的旧钱包,他将老婆女儿的合影照片递给我看。他说,我跟老婆离婚了,老婆女儿她们现在越南生活。他把看我的目光挪向高远的天空,直升飞机消失了,他略显忧伤地说,有时我会想女儿!
话讲干净了,男人就起身离开。那只趴沙堆里歇的流浪狗,跟着一跃而起,摇头摆尾跟男人身后。
他们一起回了屋。
我打开抽屉,从碟套里翻影碟,实在找不出可供再看的电影。那些片子都被我看烂了,有的我起码看过五遍六遍。
正当我百无聊赖时,对门的男人靠门框边喊我,冲我挥手。
我第一次走进男人的租屋。本来狭窄老旧的屋子,他拾掇得整洁、顺眼,墙角旮旯布满蟑螂帖。床头墙壁挂了幅油画,不等男人开口介绍,我说,这是梵高的《向日葵》吧。他缩脖子低下头,显得有些羞涩。吞吞吐吐他说,这是我……我以前画的,模仿梵高!
男人那张脸隐隐地红了。
他又说,我肯定没梵高画得好!
停立床边,我多看了眼那幅画。男人交叉双手,十根手指头搅一起,忸怩,似清涩的少女。我很少看到成年男人这副模样。
我说,你喊我来,有事?
他说,就是看画。
我说,我不懂画画,但我看你画得不错,真的!
像是有流星划过,男人眼睛亮了。他说,我打算重新开始画画。
后来男人并没再次拾起画笔。
来天我开店时,男人屋门紧闭。他消失了半个月。就在我以为男人再也不会出现,这个月的房租就要泡汤时,那个阳光极好的早晨,男人出现了,蹲在门边刷牙、洗脸。
仿佛看透我心思,男人没等我去收租,先来把一个月房租结给了我。
日头升起来,男人弓身伏门边墙根下手握刨木工具,挥汗如雨,脚下落了满地的刨花、木屑。码墙角那堆奇形怪状的木头,经过男人加工,整齐划一。
跟初来时比,男人变了许多,眉头微锁,满脸疲惫。整个上午,他没去上班,就在城中村逼仄的过道上刨木头。看他刨的那些棍棒,手艺挺不错。我猜男人过去可能干过木匠的活。
临近中午,敲击、锯木头的声音终于止住,男人来到店铺里,找我借钉锤、铁钳。眨眼间,他将那些棍棒、铁轮、椅子组合。
一把带滚轴的轮椅出现在男人和我面前。
男人父亲中风,住了将近半个月医院。男人告诉我时,像讲一件平常事,语气并不那么沉重。或许他将那份沉重藏匿了起来。
我不晓轻重地说,你还画画吗?
叹了口气,他说,以后再看吧!
男人将钉锤、铁钳递还给我,目光戳向了远处喧嚣的人群。
三
若是得闲时,男人依然会到我店铺里聊天。只是他不再一个人来,他会将躺床上的父亲挪到轮椅上,推到铺子里。他说,本来他就害了轻度老年痴呆症,若不陪他,他的智商会变得跟婴儿一样。男人絮絮叨叨,隔不久,他突然停止讲话,指着旁边的父亲说,你看你看,他又吮手指头了!
男人靠近轮椅,小心地将父亲的手指摆放好,帮父亲拭擦干净。
男人专门买了台收音机,挂老人脖子上,他试图用声音刺激父亲,帮父亲恢复正常。总之,他花了许多心思,来治父亲的病。
每到夜里,他跟往常那样,手推轮椅载父亲到城中村闲逛。走了一圈,他又走一圈。有时我站租屋门前帮客人码货,从租屋敞开的门往里望,男人和父亲并排坐二手彩色电视机旁,父子俩一齐看电视。男人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讲话。
听不清讲话的内容,可我看得出,男人是在跟他父亲聊天,老人会闭眼睛,或摇头,算作回应。
有些日子了,男人父亲的病仍不见起色。男人似乎泄了气,脸上生出更多倦意,笼罩了一层灰霾。他依然疲惫地坚持。尽管父亲中风了,男人还是把租屋和父亲收拾得蛮干净。
遇到去上班,男人会打开电视机,将父亲像雕塑那般摆放好,正对电视屏幕。之后他出现在我面前,请我帮忙,替他看管父亲,隔一个两个钟头,朝他租屋里望上几眼。
我对男人说,应该让老人家躺床上。
男人说,我怕他躺久了,就再也起不来。
男人讲得似乎有些道理。
我应允了他的请求。
男人工作去了,我不时地留意他父亲。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大约半个月,男人丢了工作,不单是他,他们整个工厂停产了。过去喧嚣的工业区突然失去往日的活力,城中村的租客也在蚕食般变少。
男人憔悴了许多,整张脸垮了。
连着两天来我店铺聊天,男人讲起美国的金融风暴,害他丢了工作。他似乎是来寻找安慰的。我说,打工的少了,我这里生意也淡了!他说,肯定的,不知危机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男人是百事通,什么都懂一点。
我们聊着天,实在是无话可说了,男人便站在店铺门口,目视过往的路人。
有天傍晚,男人歪着步子来到我店里,显然他喝多了酒。我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环顾一圈门外,见没人,男人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母亲是越南人!
男人的母亲是越南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倒是男人的神情吓到了我。
像是为了勾起我的兴趣和注意力,他又说,她是个毒贩!
确实,我对男人的毒贩母亲产生了兴趣。我压抑不住兴奋,说,那她现在哪里?
他说,死了!
男人谈到死去的母亲,面无表情,像是讲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说,死了?
他说,给越南警察打死了,是个狙击手干的。
男人讲起越南那宗著名的缉毒行动,还有毒犯运毒的方式,靠吞食避孕套人体藏毒、电脑显示器夹层电脑机箱藏毒……讲得精彩绝伦,似香港电影《门徒》里的情节。
待男人讲完,我说,这是真的吗?
男人说,当然!
我还想再问点八卦,可男人一脸落寞。我只好闭了嘴。男人悟住脸巴,喏喏地说,我女儿想我了,我得去给她打个电话。
于是男人去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没记错的话,应该有两天,顶多三天,男人在墙根下做木工活,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木头。尽管眉头紧锁,他脸上还是洋溢着喜气。找我借钉锤时,他告诉我,女儿就要来了,他打算做个木马,给女儿当玩具!
男人说到做到,几下工夫,半米高的玩具木马就成型了,他买来油漆,将木马刷成了彩虹的颜色,放置在下午不太猛烈的阳光下轻晒。制作木马休息的间隙,男人会进屋喝杯茶解渴,跟轮椅上的父亲讲话,或是给父亲清洗屎尿。
更多的时候,男人总是借酒浇愁,喝到酣处,便跑来店铺里跟我聊天,把铺子熏得满是酒精味。
四
暴雨将至的傍晚,那个据说依靠整形手术垫高鼻梁的女主持人出现在电视新闻里,谈到江苏泰州上万只癞蛤蟆“排队”过马路,她眼神里露出惊恐之色。我幸灾乐祸地想,若是深圳也闹个蟑螂灾害就好了。起码,这个夏天,有了点好玩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深圳连台风都没来,蟑螂灾害就更不会有。
倒是金融危机真来了。
工厂都在裁员,男人找不到新工作。断了经济来源,他干脆拾起荒货,收废铁、易拉罐、矿泉水瓶、旧书刊、报纸。很快,男人租屋里堆满瓶瓶罐罐,各类纸张,房内过去齐整的摆设,变魔术似的成了一片狼藉。
躁热的夏天,男人屋里不时传出刺鼻的怪味,还有蟑螂,隔不久便偷偷摸摸从男人租屋门缝里爬出来。
或许是男人收荒货的缘故吧,男人和他中风的父亲变得不如从前干净、体面,甚至变得邋里邋遢。每天早出晚归,男人不怎么管父亲,日子一长,他父亲身上有股汗馊味、尿骚味,粪便的臭味。
跟他们接触,我都不愿靠得太近。
很多个早晨,我开店铺时,再也没看到男人蹲门边刷牙、洗脸。夜里他们父子也不再散步。我倒是经常目睹男人拎个蛇皮袋,在城中村游荡,他目光游离不定,捡拾路边的矿泉水瓶、纸盒。那只流浪狗跟在男人屁股后头,东瞅瞅,西嗅嗅,有时突然冲到某处电线杆边,抬起那条精瘦的后腿撒尿。
男人的目光彻底黯淡了下来。
有天我在门边生了煤炉,熬煮中药。男人嗅到药味,跑来我店铺,他浑身散发汗臭,手却洗得干净。显然他是刚洗过的。
男人说,马格,你病了?
埋头,我不作声。
男人没再问我的病,矮下眉头,他说,马格,这个月房租,能不能宽限五天六天?
站我面前,男人很不自在的样子,面色酡红。我猜大概他是不好意思吧。于是我说,可以,没问题。
男人就回了屋。一个礼拜过去,男人没来交房租。每次回屋,他总是小心翼翼,身怕惊动店铺里的我。估计他未能凑到房租,怕见我。
荒货价格大跌,卖不出好价钱。男人租屋里堆的荒货越来越多,连门口也码得爆满。房东又催了我好些回,问男人缴租的事。见男人不主动来缴租,我只好去找他。租屋门虚掩,我先是从门缝里目睹男人的父亲坐轮椅上,耷拉脑壳,嘴角边流下涎水沫,落到衣衫上。阴暗处,也就是床上,男人紧抱个女人翻腾。女人大概是城中村里温州松骨城的按摩小姐,任由男人摆弄。男人剥下女人的内衣裤,骑她身上,抖动黑瘦的身躯。那条狗趴轮椅边,恹恹地吐舌头,昂头望床上翻云覆雨的男女。
租屋里响起令人窒息的喘息声。
我惊呆了,待反应过来,赶紧退回铺子。收回目光的瞬间,我发现老人脸上的泪水流成了河。
在即将过去的夏天,男人终于躁动起来。
坐在店铺里昏黄的灯光下,我回忆起不久前,男人跟我闲扯时,聊起过城中村的站街女。男人蹲在渐浓的夜色里,街边路过的女人,每走过去一个,他就小声朝我嘟囔,这个是,那个也是!那个无风的夜晚,男人见到所有的女人,报复性地讲她们全是站街女。
跟我一样,在喧嚣的城中村,男人其实很寂寞。
按摩女离开不久,男人从租屋走出来。他显得更黑更瘦了。吸着香烟,男人站店铺里有些不安地望我。他只字未提房租的事。我提起房租。他拍拍脑袋,像是突然想起这事,他说,你看,房租的事我给忘了,明天就给你!
男人又提到他女儿。他站在铺子里的二手穿衣镜前,掖着皱巴巴的褂子,瓮声瓮气说,我女儿就要来了,她妈妈送她过来,我只想见女儿,不想见她妈!
突然他嘴里爆出一句,他妈的,那个臭婊子!
他似乎觉得有些失态,抱歉地冲我笑,然后说,明天我一定把房租给你!
来天男人屋前屋内的瓶子、罐子、纸盒少了许多,他把那些荒货折本卖了些。天擦黑时,男人来缴房租,十块钱、五块钱的散钱,摊手掌上他一张一张数,数了一百五十块,又清点一遍,再递交给我。
男人给我房租时说,马格,我女儿要来,我得租个条件好些的房子,说不定我马上就要搬走了!突然男人阴郁的目光星火般闪了下,他说,马格,你应该趁年轻,出去闯荡闯荡!
天暗了下来,我默声不讲话。
男人说,你真应该出去闯一闯!
我懒懒的答他,以后再说吧!想起男人在租屋里跟按摩女做的那些事,我不愿再理他,走到店铺另一边去忙活。
见我并不热心,男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五
大约是男人四处声张,附近的租客都晓得男人的女儿要来了。男人气色似乎好了些。他依旧早出晚归,在城中村或者附近的区域拣拾荒货。
可他的经济状况并不比从前好多少。
离女儿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男人似乎急了,一向寡言、沉默的他脾气暴躁起来。时不时我听到男人在租屋里发脾气,踢得那只流浪狗嗷嗷叫唤。有时,男人还对着中风的父亲大呼小叫,一会又握住父亲的手,呜呜地哭泣。
隔些天,男人平静下来,他不再出门拾荒货,日子却好起来。
我想,男人该是拣到宝了,心情也好了。他经常卖些卤肉、烧鸡、过油花生,拎两瓶青岛啤酒回屋。刚开始,男人会扬起手里的酒菜,邀我对饮。但每次我都拒绝。后来男人干脆就不再喊我。
他沉默着进门出门。那条狗依然对他们不离不弃,尾随男人身后。
男人把屋里的瓶瓶罐罐全卖了,收拾干净屋子。可他却未能恢复从前的面貌,也没之前精神。就算得闲,他也不再推轮椅驮父亲外出散步。老人来时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像一层雪褥在头顶。
有天我从医院回来,拎了满塑料袋中药。男人从屋里出来,鼻青脸肿,走路杵了根拐杖。那是他父亲曾经用过的椿木拐棍。听到附近租客议论我才晓得,这些日子,男人并不是拣到宝,而是做起贼。白天他无所事事,半夜三更便潜入工业区,偷盗铜料、钻头、电缆……结果事发,给工业区的保安打得半死,打瘸了一条瘦腿。
夏天就要过去。我呆在店里,经常目睹男人懒散地坐在墙根下,双手捧着女儿的照片发愣。
等待多日,他的女儿并未到来。
男人的目光完全散了,脸上是一副绝望的表情。他把亲手为女儿制做的彩虹木马搬到我店铺里。他说,马格,住满这个月,我就搬了,我要回老家找女儿!
我说,你女儿不是在越南吗!
他说,我女儿在广西老家!
我说,以前你说你女儿在越南。
顿了片刻,男人像是想起什么,他说,我女儿从越南回来了,这木马送给你,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可以用!
我猜想着男人前后不搭的话语和他令人琢磨不定的神情。他过去跟我闲扯的话,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清了。
不等我回答,男人把彩虹木马摆进店铺。他又说,以前在你这里买的家俱、电器,到时我再折旧卖给你,抵了房租,余的钱给我就行!
那个躁热的午后,男人收拾完屋子,把能变卖的物件全部折价卖给了我。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留,单留下了那幅油画《向日葵》。瘸腿男人双手推轮椅,载着父亲,走在城中村暴烈的阳光下。我站门口目送他,扭头他冲我笑,露出满口黑牙。
他们父子俩和那条流浪狗落寞地离开了城中村。
六
那对广西父子走后,我并没打算离开,出去闯荡。就算有离开的念头,顶多也只是想一想,心里闹个波折。
我盼望冬天快些到来,冬天到了,春天就不远了。我又想,就算季节轮换到春天,又能怎么样呢。我的生活不会有大的起色和改变,日子还会跟从前二十年一样,会庸常地过下去。
每天我会准点吃药,抽屉里的空药瓶已经堆成山。拧开药瓶盖,我倒出四片,黄色白色各两粒。药片摊手掌上,抛进嘴里,兑温水一齐服下。嘴里略有苦涩,长年吃药,我习惯了这股味道。随后,我瞟了眼抽屉里的药品说明书:
【药品名称】乙肝健片
【成分】花锚草、黄芪、甘草。
【性状】本品A片为黄色糖衣片,除去糖衣后,显褐色;味苦。B片为白色糖衣片,
去糖衣后,显褐色;味甜。
【功能主治】利胆退黄,改善肝功,调节免疫机能。用于急慢性乙型肝炎和其他肝炎。【用法用量】口服,A、B片合用,一次各2--3片,一日3次。
……
夏天已经过去。
偶尔,目睹屋角结满蜘蛛网的彩虹木马,我会想起那对广西父子,想起男人离开冲我笑时露出的满口黑牙,想起他手推自制轮椅载他父亲离开时的落寞表情。男人后背斜挎那幅黄灿灿的油画——向日葵,它眩目地朝向我。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向日葵绽放金色光芒,像利箭,前胸贴后背刺穿了我。
作者简介: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散见《长城》《天涯》《山花》《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杨争光文学与影视艺术工作室成员,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