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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血汗工厂亲历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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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血汗工厂亲历记

       公司建于二〇〇三年,隐于工业园最深处,生产柔性电路板。现有六百余人,员工多为鄂陇两省初到深圳者。老板纯国货。生产、质检等部员工分AB两组,每日早晚八点上下班,理想情况下(对高层而言)要在厂十二小时,除去吃饭休息,需干十至十一小时。半月倒班时休息一日,有时连这一天也没有,全日干十五小时,比平时还累。据年届二十已务工五载的重庆同事阿凯说,该厂罔顾国法,加班无度,工资计件,工时横扣,且压一月薪酬防自离。虽定于每月二十五日发薪,却每每一拖再拖。最后一次按时发薪在何时,问遍工友无知者。员工骗、气受尽即辞工而去。慢辞可长达一月,结薪时百般克扣,一工裤(深蓝西装长裤)两工衣(T恤),其价竟逼两百。急辞要扣半月工资。工忙时虽辞不批。
  宿舍楼三栋,男一女二。男女宿舍相隔颇远,且女宿在警戒级别显然较高的厂区内,保安及高等男性在其中或独占一层。

管理

  讽刺的是,尽管待工人如牛马,本厂的生产却很乱。以钻孔工序为例,员工总是先做于己有利的项目,以致延误计划。白班闲死,夜班累死。生产部有个说法: “白班定计划,夜班赶计划。”这种情形在每周头两天显得尤为突出。公司每月都要外发几十万上百万基板给另两家公司。现在高层才下令基板尽量自己做不外发。外发数量才有减少。

  上班需提前十分钟到,进行会议及交接班。会前组长先喊:“大家早上(晚上)好!”众人齐呼:“好!(击掌一次)很好!(击掌两次)非常好!(击掌三次)”组长不时提醒喊得要有朝气,但大家都低沉地喊着,此时我尤为卖力地沉着嗓子喊。会议内容多为生产中的问题(如涉及具体的人,极少点名批评)以及背诵管理方针等企业的条条框框。总之,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这一切(喊、拍、背)构成了所谓“企业文化”,尽管工人就算会背也未必会有意识地结合进生产,却是动不得的:外人参观时用得着。

  吃饭时工人需分为两批,以防延误生产。吃饭往返要打卡,以精确计算工作时间。公司食堂开饭时间总共一小时,员工吃饭加休息只有半小时。

  走进公司没几步,右侧有一通告窗,里面贴有告示、嘉奖令和处罚令。嘉奖令为粉色,处罚令及告示为白色:不变的白多粉少。

  公司的惩罚制度就是罚款制度。最低二十。打卡不按时,一次罚二十。厂牌不佩戴,一次罚二十。鞋帽没有换,一次罚二十。材料做报废,最低罚二十。冒犯保安爷,最低罚五十。手下被罚款,上司也难逃。

  一开始我表现得很积极,又是义务加班,又是一吃完就回车间。后来就老油条了:吃完饭,卡照打,然后坐在仓库外的辅料堆里看手机直到全厂吃饭时间结束才进车间。仍时常迟退早到,却是人与机器合体之后一个有血有肉的零件正常的运转。简单说,就是不是人了。用马克思主义术语说,就是“异化”。

食宿

  早餐:一块五毛。先到先吃,吃完即止。一周每日供应大致如下:

  一个馒头一个包子一碗稀饭配咸菜

  一碗河粉

  一碗米粉

  一碗鸡蛋面

  午餐:三块五毛,一荤两素。加餐另刷,菜汤免费。

  晚餐:三块钱,同午餐。

  相比外卖,这儿的伙食似乎很便宜。但听副总说公司食堂在属于公司的时期工人怨言不断(原因很明显),外包出去后工人的意见才小了些。不过最近意见又起来了。

  再说住宿。公司男宿一栋六楼。一楼门面房,二楼不住人。一室满员十人。但我见过房客最多的一间也才睡了八人(“睡”这字很贴切。大多数时间人在宿舍除了睡啥也做不了)。没人睡的床放东西。我住六〇一。就我所知,本人这间最多住过六人。

  一进屋,左右是双人床,通常有五张。唯一的桌子上放着电视,电视上放着有线电视接收机。走到尽头是阳台。这里有两个水龙头,但没晾衣绳:衣物洗完挂过道。热水器及液化气瓶也放在这儿,供冲凉房(兼厕所)之用。用淋浴头洗冷水澡(热水澡花液化气钱)需劈腿立于茅坑之上。六楼水常压不上来,水一供不上来就甩淋浴头,通过这种方式把澡洗完就已经很走运了。一次某舍友满头都抹了洗发水,这时水停了……

  收到的电视频道也蛮有意思:CCTV法语频道都有,就是没电影频道。凤凰台收不到(情有可原),倒是收到了西藏卫视、青海卫视、内蒙卫视……大多是中央AV和地方AV,内容自然是一切大发展,万物皆和谐。某舍友无台可看时干脆就看CCTV少儿频道。

  我怀疑电视频道被控制了,有线电视接收机被人动了手脚。因为几乎不管看什么台,每隔一段时间必有相同或相似的电视广告。换来换去,能看一眼的只有九二版白娘子、九三版包青天,看多了也就一眼不看了:反胃。

  日复一日,换了又换,才从频道里看出东西,电视放的就俩字:“吃人”!

  看出这俩字,电视也就没法看了。入舍即宿:宿舍宿舍,宿人之舍。

  但即便倒头就宿也不安稳。床板下被褥间,住着蟑螂。晚上,常借着电视微光观察邻床的小强。本床的小强?让别人观察去吧。

  五楼最后一间房没人住:六月底某人向一朵有主名花求爱不成,遂从宿舍楼顶跳下。进厂当天,入厂介绍人不带感情(或因有情,所以无情)地解说了死亡现场:当天暴雨,尸体两小时后才被发现。据他推测,死者落地后气息尚存,还爬了一段距离,否则不会落这么远,接近路边水沟了。

  内地出生,岭南断魂。日夜劳苦,为情而终。二十万元,一命买断。异乡亡灵,可曾安息?

车间

  钻孔工序是生产部头道工序。车间空调三台。温度常在二十上下。A组组长说得好:“这不是给人用的。”这是给基板用的,以防受热变形。两个女质检有长工衣可穿(一大一小。厂龄一到两年,长工衣是在冬天领的,工人大多今年才来,领不着),我们没有,感冒发烧自己受着。车间后面有门通向辅料房。那儿又称“桑拿房”,昏暗封闭,制冷设备全都在此,使得这儿很闷热。但辅料房有一台脚踏剪床,这儿存放的辅料(用完要工人自己去仓库拿)都靠它裁。辅料包括酚醛板(有厚薄之分)、硬纸板(有黄白之分)和铝片。辅料尤其铝片的边缘常割破皮肤。一次从仓库抬二三十张铝片到辅料房,结果双手皮没破,肉却伤了,疼痛数日。车间有 “数控印制板钻床”七台,其中四台在最近一年内购入。最老的一台已有六年机龄。该工序说白了就是在用来制作电路元件的基板上打导通孔、定位安装孔等。每组员工分为组长、操作员、作业员(用脚踏剪床裁出相应辅料,包住基板,贴上钻床)、转板员。刚来时恰逢因罢工而起的辞工潮,分到该组时总共才六人。年龄皆二十上下。

  “小学生”,B组组长。五短身材,形容猥琐,酷似二十世纪初西方漫画里被描绘成歪嘴斜眼的中国人。〇八年入厂,本班四个操作员兼作业员(工龄最高的〇九年入厂,其余皆一〇年二三月份入厂)据说都由他带出。对新人随口一句“打包回家”,其实他无权开人。嘴边话是“问题严重啦”、“不要和我说话”(争执不过别人——当然不是自己的上司——时)。类似多数基层乃至一些中高层的管理者,屌人威猛,挨屌装孙,无屌随和。平时也帮普工做做事,指导指导。下班后常与普工杯酒言欢,不摆基管架子。“白酒二两半,啤酒随便灌。”总之,为人处世力求中庸,是两组组长的共同点。他俩给人的印象不坏。“小学生”自称小学肄业、精通本行、已有五十万还差六十万开厂云云。回忆入厂时一会儿说自己碰啥会啥看啥懂啥一会儿又说自己呆头呆脑笨手笨脚。他很想往上爬,也有资本往上爬。

  鑫仔,技工。瘦高黝黑,长得有点“委婉”,言谈举止却不“委婉”。话不多,却和善。说普通话带有浓郁的粤腔,抑扬顿挫,很是悦耳。广东潮州人。家有五子,他排老二。初中念完即外出“打拼”。工作严谨,偶有失误深圳血汗工厂亲历记 (二)
2010-11-15 21:21:23 来源: 作者: 【大 中 小】 浏览:44次 评论:0条 ,“小学生”也不怎么屌他。他任劳任怨,对个人奋斗有很强的幻想,这在平时不多的言语交流中感受得出来。“我们老板也是这么一步一步上去的。都是打工仔,何必呢?”、“以后别这么说老板”、“不要这么对组长说话”、“组长也不容易,多体谅吧”。八月二十七日他正式辞工。八月三十一日发薪当天,我下班后等了两个多小时在闷热拥挤的女宿二楼(被改为一些部门的办公室)密闭走廊拿到工资,不顾有夜班,亲送鑫仔直至十二点他上了他大哥的轿车,以谢其常分我工时:尽管因入场之初工资计时,所赠工时多无用处。(本车间正式工是要计件的。我初来虽计时,也要写个人产量报表。鑫仔常把产量分我一些凑凑数)。临行前鑫仔表示自己虽是技工,但也想或者不得不在其他行业(他好像提及纺织或类似企业)的工厂里干。劳无定所,逐利而居,是打工者的生活写照。

  阿乐,戴眼镜,体型中等,白肤圆脸,长相斯文,颇似一位年轻有为的主管。常把诺基亚5233藏进钻床,有空就聊QQ,不细看还以为忙着哩!中专毕业。他对我说自己曾为终检员,工时好混,月薪轻松上四千。后申请转到钻孔。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两千多,如今很后悔。我说这其实有弊有利,上班聊QQ就是一利,更为自由也是一利。他很认同。八月三十一日发薪时在密闭走廊咒骂高管不止:“把工人当乞丐,好像我们伸手要似的。谁稀罕这鸟厂!”之后仅因钻坏一叠基板就急辞而去,被扣半月工资千余元。

  阿聪,木头木脑,活像《弗兰肯斯坦》里那个尸块拼成、闪电激活的怪物。十四岁即外出打工,当时既无经验,年龄又小,曾有但求食宿、不要工钱之举。初进本组时据说“很笨”,但现在也开钻床。他自不免受白手起家等等的影响,却对各级管理者颇有微辞,时有顶撞组长、质检员之举。“横甚横,甚玩意。有本事所有钻床都自己开。”某次和他夜班一起下早班去网吧,我上网,他不上,用我机子登QQ。某网管叫他不上网就出去,他就跟网管横了起来,之后挑了个时间跟网管单挑。“好屌啊。才来这儿混,当全深圳都他的。”

  阿勇,技术员。念到高二即弃学务工。平日作风大大咧咧,常在车间大嚼槟榔,对厂规是能违反就违反,很有挑衅老板的意味。他对我向高层揭露辅料浪费现象的做法评论道:“省省心吧,工人都是赚一笔就走,谁管那事。就算是中管高管不也是坐着大位混日子吗?年轻人,不懂事。”

  上述两人与我同日递交辞工单。我已急辞而去。

罢工

  该厂虽号称已有数次罢工,却无甚效果。某日电测工序的同舍说起他们工序两组九月底一领到工资就罢工。我趁机进言何不联合其他工序?他却给我讲到了人性的自私,没说两句倒头就睡。罢工虽此起彼伏,却始终没有突破工序的界限,同厂工人多有不知,知情者亦抱旁观态度。这固然与工厂的位置、车间的布局、宿舍的安排有关,工人觉悟尚处自发阶段却是主因。

进言

  既然心疼起了老板的原料,我就斗胆直接向副总进言。我谈起工作日太多工作量太大工资又太低,公司耗时耗材为竞争对手培训工人,他说一天不干十二小时工人月薪还要低,只要刮下层油,工人进进出出老板不在乎;谈起与普工合住亏待了基管,会使之与普工站在一起,应当从优安置,实欲拔公司耳目,促工人联合,他说上下同居更利团队协作……总之,一切按既定方针办。我提的建议很快泥牛入海:一切照旧。

  老板明为所有者,实为寄生虫。工人死活自不在意,优化管理也了无兴趣。压榨血汗,防备下民;维持现状,混吃等死,可为和谐资产阶级之写照。

  中基层主管则防备我。组长叫我别乱写,说部门主管都在议论纷纷。我一提笔,组长都要过来看看。我建议重整辅料房,对辅料或用或弃,最后变成全由我一人担当。

  青年的责任心和进取心碰上资本家的榨血机立马消解于无形。初来乍到的我无论工作经验还是思想觉悟都不比那些已经摸爬滚打四五年的同龄“老工人”高:他们的阶级直觉比我敏锐得多。向老板进言?为私企筹谋?“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
本主题由 超级版主 东方红 于 2011/3/2 9:53:45 执行 设置高亮 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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