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济州约会
一列火车把许思芃载到了偏僻的济州市,孤零零地安置在该市的大众饭店里,她又需要在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重新生根、开花、结果。从此,大众饭店的餐桌间又穿梭起一个活泼开朗的端盘子姑娘的身影。
许思芃到济州后,对冯得旭的感情的依赖,就象种子发芽般急剧地膨胀起来。她想冯得旭,想他率真而有魄力的神态,想他高亢的嗓音,想他农村型的小平头,想他面向学生时的微笑。她每忆起一点,就面对自己增加一分慌乱。有生以来,她也没有象这样心猿意马过,她的幸福感类似呼吸困难。“我爱他!”她思忖道,心头一阵恐惧,就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也不无道理,对她来说,这可是最糟糕的际遇!一个农村人,一个农村户口的民办教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明智的做法,就是克制这种冲动。也许越是保持疏远的态度,痛苦也就越小。这时她发现自己考虑问题的方式,就象她既了解了自己的感情,也洞察了冯得旭的感情。冯得旭从来没有向她承认钟情于她,但是每次见面,她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一点。有多少回,他在意念中把她紧紧地笼罩住,而他们却没有半点语言的暗示!……许思芃打开冯得旭赠给她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隶书写到:
“赠许思芃同志:辽阔天地偶相逢,阶级友情比山重;祝你常留俪兰香,愿咱友比不老松。得旭12月6日”。
许思芃默默的念起来。
自许思芃走后,冯得旭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人民公社咸河治理工程会战中,他和他初中班的全体学生吃住在工地上,如火如荼、“大干快上”的劳动场面,艰苦卓绝、淋漓尽致的体能透支,使他竟未来的及给许思芃复信。转眼到了年末,农村征兵工作开始了。冯得旭又积极踊跃报名,经过一番政审、体检等,后顺利通过。然而公社教育组意见,因冯得旭所带的初中班临近毕业,要求暂缓应征。急得冯得旭任达不拘,中风狂走,找遍各级领导,后又找到带兵的李指导员软缠硬磨,终于如愿。这才赶紧给许思芃复信,两人急速往来信件,约定——济州相见。
两个小时的火车路程,冯得旭下火车后便按照许思芃在信中指示的路线直奔大众饭店,问过传达室的大爷,即伫立在店门口等待着。“得旭!”,声音柔得象梦,轻得象风,温馨得象晚香玉的香醇。冯得旭转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脸上。他一点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惶惶忽忽地注视着她,好象她并不真正出现在他身边,而是出现在他梦里:那块熟识的浅绿色镶一圈金线的方围巾披在肩头,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冯得旭定定地立在那里,被这张焕发着异样光彩的脸庞震慑住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那凛冽的西北风,他们好象觉得是和煦的春风,而那随风飘舞的雪片,都是新鲜的花瓣儿……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眼睛湿湿的,仿佛要诉尽离别这两个月来的相思。
晚饭,许思芃很奢侈地招待了冯得旭,两个菜:溜滑肉,蛋包汤,都是冯得旭平生没有见过和尝过的。冯得旭贪婪地吃着,忽然想起在公社大院教师会时许思芃让给他吃的属于知青教师特有的饭菜。说:“我还记得那次你给我的白面蒸包是豆角肉陷的。”许思芃嗔怪地说:“没出息的人才记这些事!”冯得旭一本正经地说:“民以吃为天吗!”许思芃讽刺地说:“真是农村人呀!”接着又指着堆放在墙角的酒说:“你喝酒吗?”冯得旭解嘲地说:“下次来再喝吧!”许思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冯得旭的吃相,而当他们的脚在桌底下遇着的时候,她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遂缩转来,如象避火一样——但一种潜力又把她引转过去……这种细微的和亲使许思芃十分地不安。而他的庄重,他的一丝不苟的精神竟全不觉得咧!许思芃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相间的喜悦,使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靠在桌子边,还带着刚才的羞怯、不安,小声地说:“当兵,要有吃苦的准备哟……”她红着脸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冯得旭这时正夹起一块滑肉,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调侃地说:“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的,就是受不了这滑肉的诱惑——你说,这好好的肉,还再裹上一层浆,城里人真会享受啊!”。这时,许思芃才完全镇静下来,开始向他报告起她所读的书,这些书所给她的影响,以及她心情上的变化来。她越说越高兴,渐渐全部消失了刚才的慌乱和不安,神采飞扬地歪着脑袋,说:“冯老师,多么奇怪啊,自从和你认识后,我读了好多书,明白了好多事,怎么这么快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好象长大了。”
冯得旭纠正说:“称呼错了——小许老师。”
许思芃一怔,微笑象小火星一般在她美丽的脸上,雾般的眼中闪光。
晚上,许思芃领着冯得旭去看她们饮食服务公司彩排节目,她们的节目是表演唱——《端盘子的姑娘》,冯得旭坐在一旁细心地欣赏着她们的表演,并不时提出些看法。后来,冯得旭也即兴拉了一段二胡曲——《奔驰在千里草原》,令城市姑娘们刮目相看。彩排结束后,他们在夜色里走着,在街道上缓缓的踱着步子,冯得旭一直没到过这么繁华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宾馆、商店、饭店等,林立在对街。望着成排的自行车、公交车,货车,和街头熙攘的人群,再看着许思芃那被夜风吹散了的头发,那娇美的脸颊,以及那映着街灯、闪着光芒的眼睛,不禁心中若有所动。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两人都有一种畅游世界的兴奋和快乐。
这天晚上,许思芃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内,银色的月光透过了淡绿的窗帘,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温柔的夜风轻扣着她的窗槛,四周充满了沉寂。回味着和冯得旭在这间小屋里的情形,她宁静的微笑着,房内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拉开窗帘,她可以看到云层中的一弯明月,以及那满天闪烁的星辰。她觉得无数的柔情涨满了她的胸怀,在这一刻,在这神秘的夜色里,她愿意拥抱着整个的世界,欢呼出她心内所有的感情!
第二天,冯得旭要走了。许思芃找了一辆自行车送他去火车站。冯得旭骑车带着许思芃行驶在济州的大街上,心里美滋滋的,又仿佛有一种责任感,使命感,并将此行状幻化成他们的生活模式……坐在后面的许思芃甜蜜的将头靠在冯得旭的后背上,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忽然,冯得旭感觉她不在车上了,急忙下车回头寻找,见许思芃正跟在后面小跑,气喘吁吁地涨红着脸说:“有警察……不许带人……”。冯得旭这才第一次知道了城市的规矩,并自卑起自己的无知来;自责未提前下车来,害得落下她在后边跟着跑。
到车站,许思芃给冯得旭买好车票。冯得旭捏着车票急匆匆走进站台,忽然听见后面许思芃的呼喊声,才发现她被堵在剪票口,因没有站台票不让进站。他又自卑起自己的无知来,赶紧转身往回跑去,见许思芃在剪票口窘得满脸通红,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站里面。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很抱歉、很内疚地感觉好象是把她给弄丢了似的。她的呼吸急促地鼓动着胸腔。好一会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眼睛湿润起来。这短暂的分别时刻,仿佛囊括一个世纪的情绪。忽然听见有人喊:“车要开了!……”冯得旭急转身往车上跑。眼看他的影子渐渐远去,许思芃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他从她的心肠上面导了一条绳索,跑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是一列加车,装甲车,冯得旭刚刚登上去,未来得及向许思芃招手,铁皮大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站台上的许思芃感觉象是关上了一个世界,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悲凉。
晚上许思芃回到卧室里的时候,感觉心乱如麻,但同时却又那样地不知所措,看到什么,就止不住想流泪。她凝视着墙壁上的那口挂钟,心里在想那钟摆的来回摆动,就象一颗跳着的心,一颗朋友的心;这钟摆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人,它将用那活泼而有规律的滴答声分享她的快乐和忧愁。忽然,她又从柜子里取出珍藏着的冯得旭的笔记本和诗,她把它们紧抱在怀里,热情地吻着冯得旭的挥洒飘逸的字迹。她把它们贴在脸颊上,沉思起来。
……
她还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骚动的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这种内心深处的激动,而她相信这就叫做——爱情!
(四)北京晨曦
“轰隆隆,轰隆隆,车上坐的全是兵,要问他们哪里来?东西南北说不清;要问他们哪里去?祖国首都北京城!”冯得旭的心好象插上了翅膀,思绪如春潮般翻涌。到北京去,当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保卫首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他感到无尚的光荣、神圣、自豪。和别的兵带的行李不同的是,他带的是厚厚的一捆书,比如《宇宙之迷》,《文艺创作学习资料》,《作曲浅谈》等。此刻,他似乎毫无倦意,借着车厢微弱的灯光,翻阅起《马恩列思语录》来。熄灯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望着满车的人民子弟兵,这个曾经做过两年教员的战士,携笔从戎,仿佛想得更远,更多。
军中生活,规律而有秩序,严肃而紧张,热烈而又奔放。“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身着戎装的冯得旭更透露出几分英气。新兵要经过三个月的新兵团的集训,再分发到各个连队。每天,除了整齐划一的队列训练以外,作为新兵团团支部宣传委员的冯得旭教会了战士们学唱《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枪杆子永远听党指挥》等军营歌曲。他指挥新兵团进行歌咏比赛,激情澎湃,英姿飒爽;他辅导大家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深入浅出,鞭辟入里。“革命部队战士的家”,“解放军是所革命大学校”。嘹亮的军歌激荡着他,崇高的理想激励着他,他仿佛站在了世界之颠,他要胸装四海风云,肩挑千斤重担,为党、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集训结束,他分配到警卫连,是李指导员所在的连;他是李指导员亲自带来的兵;李指导员也是文艺爱好者。指导员向他交代任务:把连队的文艺活动活跃起来;把黑板报搞出特色来;新兵自主训练要带好头;理论学习要当骨干;对自己严格要求要虚心。冯得旭样样做得都漂亮;指导员满意的整天脸上挂着笑意。警卫连在全团的文艺汇演中夺得了名次,指导员更是乐得合不上口。他说,警卫连变了,因为来了秀才。但冯得旭仍不满意,对指导员提议说,老兵不能说新兵是“新兵蛋子”,因为新兵和老兵在政治上是平等的;说电视节目不能说是“好”是“坏”,因为内容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只是形式不同而已;还有单纯为荣誉而做好事的现象应当批评等:指导员沉思了。
后来,指导员问冯得旭所在班的老班长:“冯得旭在班里表现怎么样?”老班长回答:“勤快,虚心,上进。”指导员心里有数了。
训练场上,杀声震天。通讯员来传令:指导员叫冯得旭到连部去一躺。冯得旭飞快地赶到连部:身高一米八余的指导员坐在那儿仍不失其威武,浓黑的剑眉下一对明亮深邃的眼睛,庄严的表情里却有着掩不住的和蔼。指导员直直地望着冯得旭,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充满信任地说:“准备叫你去中央艺术学院学习。”冯得旭一下子惊呆了,手足无措了。就象一棵无名的小草,忽然获得了甘露的滋润,只觉得自己是陶醉在彩霞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冯得旭激动的心差点要跳出来,不知怎么表示才好。只见他捋捋紧扎的腰带,正正军帽,“唰”地一个敬礼:“感谢首长!坚决执行命令!”……
六月的月光,在欢乐里扑落下来。营房正门的岗亭,冯得旭身上的黄军衣,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空气,多么迷人的月光啊!冯得旭严肃的挺立在岗亭一旁,表面上,他非常安静,严密地注视着岗亭周围的动静和出入大门的每一个人,可是他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他的心情,象万里星空悬挂着的圆大的月亮,窥视着世界上的一切,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未来的生活象神仙境界一样涌现在眼前了:他想着他的许思芃了。两个心灵,为了爱,胶粘融合为一个;虽只一个,却无异占有了全世界。革命理想当然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因而两个人共同努力,趣味更多,讨论更多,而成功也更多。事业加爱情,那么整个生活就象一首美丽的诗,这种幸福,岂是寻常容易得到的?够了,够了,时代对于他致太多的机遇,他向着月亮在心底里轻轻的喊——“北京,你早!”。
几天后,冯得旭便接到通知:去团卫生院查体。查体结论上写着——“慢性肥厚性鼻炎、慢性咽炎、中耳炎”。鼻炎,冯得旭也是早有感觉的了,而北京的大风沙干燥气候,连队战士的平时不喝水的习惯,造成病情的迅速恶化,是他始料未及的。这样,去学习的事就暂时搁下了。从此,冯得旭的情绪郁闷起来。当务之急,是抓紧治病!他这才清醒的认识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西药,中药,针灸,军医院,地方医院,偏方……煎中药的怪味让人反感;床底下的药罐子影响了班里卫生检查评比分数;为看病频繁的请假,他都顾不得了。于是,一些风言风语出来了:“是指导员带来的,后门病号兵”,“这回咱班的红旗又泡汤了!”“病篓子。”——当务之急,抓紧治病!冯得旭不想再马拉松似的药物疗法,他要快刀斩乱麻!他固执地强烈请求大夫为自己做鼻甲切除手术——他以为切掉肿块就万事大吉了。
北京军区二六二医院耳鼻喉科手术台上,麻醉之后,一块黑布蒙上了冯得旭的眼睛。一个声音——主治大夫的声音:“小鲁,你来做吧!”——因为主治大夫认为是小手术,所以就叫实行生来做了。不一会儿,冯得旭便隐隐感觉鼻腔内“咯吱、咯吱”的、无序的切割声,又感觉一种钝性的力欲把头颅顶开,整个头都鼓胀起来,麻木起来。冯得旭坚持着,祈祷着,他想象着从此后就鼻腔通畅,眉开眼笑,万事通畅,一片坦途……手术不长时间结束,取下眼睛上的黑布,他发现满满一盘子自己流下的殷红的鲜血,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流出的这么多的血,竟感觉一丝恐惧和不安。
半个月之后,冯得旭所期待的那种通畅并未出现,反倒是整个头部的莫名其妙的胀痛。复查,结论——粘连,需再手术。主治大夫还责怪冯得旭没有注意恢复事项云云。这样,冯得旭便再一次被推向手术台……头陷在塑料壳里转不动,仿佛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艰难地屏着气,黑暗中如老鼠咀嚼粮食的嗑呲声在头颅里肆虐,恍惚中迷失了自身的所在。手术结束了,取下头罩,又是一盘子殷红的血浆。军医的白大褂在血浆前飘来飘去,终于停下,对还在手术台愣愣怔怔的冯得旭说:“清除了粘连,又切了一截鼻甲,今后不能再手术了!” 铁灰色的眼珠悲天悯人地看着他,却有冰湖涌来的刺骨的冷峻。冯得旭似乎没听懂,直直的目光散乱在那两汪铁灰里。鼻腔却锥心地痛起来,脸是那种墙一般的灰白。
手术恢复的几天里,他一直没有真实的感觉,整日沉默着,靠在墙壁上发呆,思维木木地总也廓不清那个鼻腔里的肿块究竟与他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有一点似乎又是隐隐感觉到的,手术不是根治的必要手段,甚至还会带来后遗症。凉意从脚底蹿上来,一寸一寸洇开,胸腔里堵起了冰坨。窗外蓝白条的病号衣在他眼前晃动,仿佛要裹挟着他飞向遥不可及的远天,冯得旭的意识就空了。
出院,走进连队宿舍。他极力安静自己的心神,调动自己的面部神经,但是他却很难做得到。因为手术损害了某神经,将是终身难愈。——这是后来专家的鉴定,当时他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时他的头好像喝了烈酒一样,涨得象个铅球,他再一次努力想调动神经,可神经却如接触不良的电路,忽而搭上、忽而断开地连不成片;他想展开表情,可面部肌肉却向鼓皮一样紧绷绷的。最后,一种纯粹是体力上的疲劳压服了他神经上的激动,使他从各种骚动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心境在床上睡去了。
那么,现在,趁着他麻木地睡去的当口,我们就抓紧来看看他和许思芃的情书(部分),看看她俩的情感发展历程吧!
(五)鸿雁传情
得旭你好:
于23号接到你的来信,知你现在学习、工作都很好,也很忙,望你在百忙之中注意身体,你决定党叫干啥就干啥,这是对的,革命工作样样都是通向共产主义的桥梁。在接到你的来信后,我就给高老师回了信,并向她坦白了咱们的关系。实话给你说,自从我到学校后不久,我就爱上你了,不管干什么,我总愿意跟你在一起,我曾暗暗下过决心,要在农村干一辈子,可是党的召唤,革命的催促,使我踏上新的征途。临行前的晚上,在你家,我们坐了好长时间,我这个人虽然平时说说啦啦挺能,可是到真要我说,我就张不开嘴了。现在每当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总翻腾着在冯家村的一切,总想起你,你的形象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之所以爱你,是因为你品德高尚,作风正派,工作老练,生活朴实。但是我们现在的关系是需要保密的,因为我们现在才19、20,正是为国家贡献力量的时候,现在谈还是比较早的。
我现在一切都很好,在23号我参加了共青团市商业局第二届团代会(会期两天),我感到很荣幸。我决心用共青团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向老团员学习,向你学习,请您以后来信多多批评帮助我。
亲人解放军,保国为人民,紧握手中枪,红心永向党。我永爱戴您,红心在一起。望你再努力,革命志不移。(我这个人,心里想着,写不出来,请你勿笑话)
友谊长青!
思芃 3月25日
思芃:
3月25日来信收到。知你荣幸地参加了市商业局团代会,看到你的进步,我真为你高兴。希望你再接再厉,永攀高峰。
我这边新兵团集训即将结束,下个月就要下到各自的连队去了。李指导员希望我到他那个连里去,我也乐意去,我想这更有利于我的发展。(说起李指导员,他确是我尊敬的师长和知音。他的相貌和举止都酷似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东政委。他还非常关心我们的事呢!)我决心戒骄戒躁,刻苦训练,发挥所长,并虚心向老兵学习,在革命部队这个大熔炉里百炼成钢。
你对我的真挚的表白,你滚烫的话语,仿佛要把我的心沸腾起来。没想到在你眼里我还有那么多优点。我真的这么值得你爱吗?我更多的认为我们是同志,是战友,因为对你,我不敢有非分之想。我更不配对你说那个“爱”字。如果要我说 “我爱你”,那就是因为你聪明伶俐,性格开朗,感情细腻,更兼一副热心肠。你的善良,你的美丽,你的金子一样的心,正如我在《乡村新人》里所描述的那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能和你相识,相知,相爱,是时代的赋予,毛主席是我们的介绍人。我们更应当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为党努力工作,为祖国、为人民多做贡献。
城乡差别,工农差别,是严峻的现实,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只有不断的努力,来缩短我们家庭之间的差距,我们个人之间的差距。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不甚了解,我想,你的家庭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但是我们的友谊是超乎于爱情的。我会永远的珍惜你,尊重你。你随时都有爱与不爱的权利。
……
此致
敬礼
得旭 4月13日
得旭:你好!
你4月13日的来信已收到。每逢接到你的来信,心情总是激动,不知要看多少遍。我们的事,我爸爸并不知道,我现在不准备让他知道,因为我们现在还小,爸爸一定会批评我。等以后再说。不管怎样,我主意已定,谁也不能动摇。好吧,现在就把家庭情况向你谈谈:
我在一九六六年五月——就是在我还不满九岁的时候,我亲爱的妈妈因心脏病医治无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爸爸就给我们找了继母。她,现在省水利厅工作,现年40岁,性格直爽,脾气暴躁,但对我还是比较好的——这也是因为我对她好的缘故。我总觉着虽不是亲妈,可是抚养我十年多也是不容易,所以我们相处比较和睦。
尽管这样,每当我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的,她们娇声娇气地喊妈妈,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幸福时,总勾起我的悲痛,我的心里可难受了。劳动伴随我长大,环境使我变得既软弱又坚强。我的爸爸许怀东,现年49岁,他性格开朗,对人热情。因长期有病(气管炎,肺气肿)不能上班,他的病情很严重,医生说,不好治。我常想,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当然,革命者是不应相信宿命的)。 眼泪时常伴随我度过夜晚,但我从来未向任何人述说我的家世,更没有人理解我。啊,幸福!我多么渴望您的到来……现在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8岁,9岁)家庭生活一般化,家庭情况大体是这样。
在农村,我度过了一年,这一年,是多么不平凡的一年啊!每当我回忆起总有甜、苦、烦的感觉。
记得刚到农村,贫下中农就热情地招待我们,一片火热的心,一串知心的话,使我们增添了在农村刻苦锻炼的信心。那时,小组让我当司务长,我总觉着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就接受了。我们通过走门串户,看到贫下中农的吃住,比比我们,这时我就做了长远的打算,在尽可能吃好的条件下,节约了一部分粮食和钱。可是结果却引起了一场风波,小组个别同志就主张分钱,开始我赌气分就分,反正还有我一份。可是我再仔细一琢磨,分钱是不应该的,节约的钱应当用于国家集体,怎么能随便分了呢?我决定这钱不能分!钱是没有分下去,但是个别人却为此和我作了怨怼。那些天我的思想压力可大了,我不知偷偷流过多少眼泪。李队长到村里来,我就向她反映了,她是支持我的,她把这情况反映到县里,领导都说做的对。就在这时,我又迎来了一个更严峻的考验:年终总评,评先进社员,试验田徐大爷参加了我们小组的评比,他带去了试验田的意见,意思是评四个人——王,孙,张和我。可是实行投票,个别江湖义气作祟,我落选了。当时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并不看重这些。但我也回忆了自己,自下乡以来,确实我觉着贫下中农就是亲,决心在农村好好锻炼,挖井,井水刺骨,我不怕,和试验田的男同志一样,赤着脚干起来;麦收割麦子时,虚心请教贫下中农,刻苦钻研割麦技术,刘桂林大叔领趟,我紧跟在后,一步不拉,所以刘大叔等很佩服我。确实领导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说一个“不”字。评比结束,我并没有泄气,干,不是为了看,更不是为了捞到荣誉,而是让我的思想感情尽快地转移到工农的立场上来。
大队需要教师,在知青中要一个。开始两个都提出条件不能干,就让我干,我想干就干,当然有人说,下乡到农村,千万别当赤脚医生、教师,当上就调不上去了。我想,干什么都是党的需要,革命需要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干好。
下乡一年多,我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我觉得这一年将在我一生中永远难忘。
下面说说这里的情况: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候,我们饮食公司“七.二一”工人大学光荣诞生了,我也被光荣批准上大学。我们公司共32名学生,分两个班,一个厨师班,一个会计班,我是学会计,每周星期三、五两个上午上课,现在学政治经济学,再学业务。最近,济州市文艺调演,我从20号就调到局里搞文艺节目,到下个月6号结束。
照片还没洗出,下次写信再寄去。
祝你进步!
思芃 4月28日晚12点于大众饭店
思芃:你好!
4月28日信收到。谢谢你对我的信赖,向我倾诉了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你的烦恼,你的痛苦,让我更深刻的了解了你,理解了你。你的泣诉,令我潸然泪下,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穷不帮穷谁照应,两棵苦瓜一根藤”,我总觉得,我们的思想、志趣,我们的心是这样的接近。从今以后,让我们共同面对,互相勉励,同甘共苦,共创未来吧!
社会现象给我们展现了不醒目的冒号(:)示意着前进的道路上没有句号(。)有的只是标志着一步一个脚印的顿号(、)记载着个个小阶段的逗号(,)象征着个个大阶段的分号(;)感情色彩浓厚的感叹号(!)——它们或是胜利的凯歌,或是失败的教训。在前进的道路上有着一连串的问号(?)——它们或是一连串的警示,或是无穷的智慧,它要我们勇敢地去探索、去寻找。在前进的道路上多的是省略号(……)它向我们说明前进的道路是永无止境的。
亲爱的战友,勇敢地前进吧!千万不要在应该画其它符号的地方轻率地画上句号,不要在省略号的长途中气馁,不要在问号的迷惑中灰心,不要在顿号的小客栈里沾沾自喜,不要在逗号的地方停止不前,不要在分号的地方躺下来,也不要被感叹号的警钟吓倒。在前进的道路上,有斗争,有创造,有歌声,有烦恼……但要记住,在前进的道路上永远没有句号。
我所在的这个连,是团直属连,因此部队对我们政治上要求更高,军事训练也更严格。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加强学习,刻苦训练,做到政治合格,军事过硬,永攀高峰,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革命敬礼!
(照片一张)
得旭 5月20日
得旭:
收到你充满阶级深情的来信,心情难以平静,你真诚的话语,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总觉得你的政治文化水平很高,知道的东西很多。每收到你的一封信,对我的教育启发都很大。亲爱的战友,亲爱的同志,让我们在今后的道路上,手挽手,肩并肩,相互帮助,相互体贴,共同进步吧!
“三夏”战役开始了。我和王师傅给“三夏”第一线的同志们送饭,到郊区,看到丰收的景象,看到贫下中农、支农同志你追我赶收割忙的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由得联想起我下乡时,和贫下中农一起收割、抢场、抢种的情景。时间快如梭,转眼离开农村半年多了,我多么想念我的新家,想念贫下中农,想念亲爱的学校、可爱的学生。我想,等我有机会,一定到咱村看看去,你说好吗?
雄伟的天安门,壮丽的广场,英雄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您,啊!多么幸福,多么自豪。收到你天安门前的留影,每天几乎都要看几遍,我觉着,虽然我们几个月没见面,但看看照片也是幸福的。
……
祝你进步!再见!
(照片一张)
思芃 6月16日
他们的通信,基本上是每周一封,除了严肃、紧张的工作、训练以外,他们每天最大的喜悦,就是收到彼此的信,每天最固定的工作,就是给对方写信。书信,成为他们共同进步、勇攀高峰的动力,成了他们工作生活中息息相关的一部分。爱情,是力量的泉源,是生命的原动力,这就是他们的燃料,他们的希望和未来。爱情,焕发了他们的革命热情,激发了他们生命的潜力。谁说谈恋爱影响工作?以店为家,不知疲倦,不计报酬的许思芃,加之天生一副水晶心肝、玲珑肚肠,很快成为饮食公司的翘楚。在那些操练、行军、野战……的日子里,他咀嚼着她的信,回味着她的信,默诵着她的信,直至每行每字每个标点,都可以倒背如流。他,操练不苦,行军不苦,荷枪不苦,野战不苦……锻炼吧!炼成钢一般的身体,铁一般的意志,然后和你志同道合的伴侣,共同携手去创造最美丽的前程。于是,两个漂泊在北京——济州相距千里之遥的年青人,象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被一根红丝线紧紧地维系着。那美丽的红丝线啊……
北京军区二六二医院耳鼻喉科病房内,冯得旭抱着头,倒在病床上,缩做了一堆;他又跳起来,在房内团团地走;觉得头胀得象个铅球,鼻间、喉间象被叉住了那样的涨闷,他就发怒地拉开了衣领;觉得胸口象有重物压着,他又扯开了衬衣上的扣子;他暴躁地用手指乱抓自己的头发,他的眼睛发热而且枯涩了,他完全失却了温文尔雅的常态,象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猛兽,他努力要摆脱心上的扰乱的铁环,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后,他终于被那不可名状的胀痛所征服,他只能僵卧在病床上,狼狈地喘着气了。两行清泪从他的变为滞晦的眼睛里慢慢地淌下来。
已有半年之久没有了许思芃的信,而在冯得旭的感性时间里仿佛比一年还要久,他又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莫名其妙的“劝戒信”,其中用了京剧《红色娘子军》中南霸天的唱腔:“石板上栽花无根底,穷鬼竟想上天梯!”。忽然间,他感觉心被堵死了,自信心被堵死了,精神也被堵死了……郁结不发的悲哀,正象欲闷塞了的火炉一样。他第一次正视自己——一个卑微的农家孩子,除了几根傲骨(现在已经被折断),他实在是一无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壮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蓦然回首,周围是一片陌生与荒芜。他那欲闷塞了的火炉忽然燃烧起熊熊的热火——不是恋爱的热火,而是理想的热火,愤懑的热火。当出身卑微的冯得旭一旦燃起这种内心的热火,他就成为不顾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的理想,他觉得人类其他的生活简直没有趣味。他曾在日记中写到:“誓与理想相存活!”,为了理想,他忘记吃饭,没有瞌睡,对女性的温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觉,敢和天王老子闹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那么值得吝惜的了。
于是,他写下了下面的信:
许思芃同志:
久违了。也许现在已另攀“高枝”了吧!
我们,本来就是石板上的花蕊,沙堆上的楼阁,那曾经的山盟海誓,那一时的情感冲动,如幼儿们的嬉戏。
别了——我本来就不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是的,我病了,而且是不愈之症。崇高理想,终成泡影。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我自觉失去了爱你的资格。我也知道,你和我交往,是顶着多少社会的、家庭的压力。我不再为难你了。过去我之所以敢接受你的爱,那是因为我夜郎自大——“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而今已是“空怀壮志激烈”了。
也许,你现在正忧心忡忡,左右为难,甚至会担心如果妥协又怕我会报复你。是的,爱之深,恨之切。看过很多情变仇杀的案例,——我要惩罚你,定会有办法。但是请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卑劣到那种层次。天灾人祸,是我的宿命,我有什么理由拖累你呢?去寻找属于你的幸福吧——因为我已不可能再让你幸福了。
永别了!
冯得旭 3月5日
信刚刚发出,便收到了许思芃下面的来信。
得旭:
可能有半年之久,没有给你去过一封信,怎能让你猜透我的心思呢?
事情从头说起吧,去年大概是11月份,我曾没有给你说一声,就到冯家村去了一趟。到村后,我首先到知青小组那里去,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对我比较冷淡。段某还讽刺、挖苦了一通。到了学校,老师和学生们对我是热情的,只是没有见到高老师。到了你家,奶奶、大叔、大婶、妹妹热情招待了我。从你家出来,街上一些人指手画脚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那里我总共呆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走了。从那时起,我心里一直很难受。
再之,我们大众饭店,是市里的先进单位,特别是对团员青年的晚婚、晚恋工作抓得特别紧。你的几封来信被主任发现,他就一个劲地追问我是谁来的。他们在一起议论,在团员大会上点事批评,有时单独谈话,说是学员期,不允许搞对象,一连串似暴风雨般的袭击,经常使我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有时做些可怕的恶梦。
还有,就是家里不知怎的也知道了,对我也进行了批评,并警告我不允许在外面胡搞。爸爸的身体不好,我无可奈何,不能争辩。
一些问题我是叙写不清的,一些语言也是难以表达我的心情的。我经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我内心的痛苦也是不愿意向你诉说……
思芃 3月28日
接到许思芃的信,冯得旭呆呆地立在病床前,在病床前软软的坐下来,他用双手蒙住了脸,仆伏在床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他紧紧地攫住了:你居然那么恶毒的伤害了她?你是杀了她啊!你居然这么不尽人情,不可理喻。你简直是变态,你愚蠢!你混蛋!他就这样仆伏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许思芃信中所说的情形又打开了他的记忆的闸门:
入伍前,在济州许思芃的寝室里,许思芃曾把段某——人称“宋江”者写给她的信出示给冯得旭看,信中的语言是极富蛊惑性的:“我不准备给你讲祖国山河的如何的壮美……”。然后,许思芃深情地望着冯得旭,二人彼此亦心照不宣。然而,在以后的通信中你却又重提此事,说“风言你与‘宋江’如何如何”的话,许思芃复信回应:“人正不怕影子斜……”,你脸似火烧火燎。你如此不解人意!——狭隘,多疑,是恋爱的大忌啊!许思芃真够宽容大度的了。对于遭至段某的讽刺挖苦,更激起冯得旭对一段往事的记忆和一腔愤懑,起因是宣传队晚上加班排练:
单簧管吹者段某理直气壮地对冯得旭说:“我们晚上排练,第二天就不能再下田了!”
“那怎么行,第二天大家不都得照常干活吗?”冯得旭认真地说。
“哼!你干的什么活?我们可是要出大力的!”段某油亮的大背头一甩,圆瞪着眼珠子说。
“谁没干过?”冯得旭反驳说。
“那是你们的大田——你倒清闲!”段某轻蔑地朝向冯得旭。
“你……”冯得旭气得差点要憋过去。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想到这些,冯得旭更加懊悔不跌,简直无地自容,一股无可名状的痛苦,象深入骨髓的癌细胞,迅速在冯得旭体内扩散,象要被痛苦吞噬了。
再说,许思芃接到冯得旭的充斥着火药味的诀别信,象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到了晚上临睡时,一种凄惶悒悒的滋味又在她心头起来了,象是受了委屈,又象是失落了什么东西的心情,搅扰地她梦寐不安。这一夜,她得了许多杂碎不成片断的乱梦,她几次从梦中唏嘘醒来,泪痕尚挂在眼角。冯得旭,你大错特错了!你未免太狂妄了吧!你出身农村,家境贫寒,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战士……可你倒象将军一样自负!你意志坚强,可你不该在一个爱你的人的身上来显示啊!你待人宽厚,可你却不知道爱惜一个孤苦的女子!你是个暴君,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适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温柔,不懂体贴,不会代别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奴隶!第二天早上,她就觉得太阳穴发胀,全身异常重滞,懒得起来;夜来的梦是全部遗忘了,只留着晕眩昏迷的感觉,沉重地压在眉毛间:才发现有很多东西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的,曾经让她仰视和依赖的恋人渐渐失去了光环。
于是她提笔写下了下面的信:
冯得旭同志:
获悉你患病,我心沉重,到北京去,到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心愿和梦想,但我的心愿再也实现不了了。
来信说我说话随便,这我早已感觉到,但这也难怪于我,就我们的事,有人议论,也有人干扰我,总之,条件再好,没有动摇我的心。可是我的姐姐,她对我们的事很不赞同,她曾多次来信跟我说,现在妈妈不在世,我们姐妹就是唯一的亲人了,我们相隔数千里 ,她多么希望我重新回到她的身旁,他埋怨我这么大的事,不与她商量就自己做主,说我太不信任她了。她说,如果你将来生活地不如意,那我当姐姐的是多么伤心啊!死去的妈妈更不能放心。她再三劝告我,好妹妹,你就听姐姐的话吧,让妈妈在九泉之下为我们放心吧!我是多么的伤心啊……我时常怀念我亲爱的妈妈,也想念离我遥远的亲爱的姐姐……
来信中说“要惩罚我,定会有办法”,但我等不到你来动手了。分别吧,也许我们是不合适的,因为整个人类都不同意。难道真的要置于我们死地而后快吗?
……
许思芃 4月4日
被无尽的痛悔燃烧着的冯得旭,又是彻夜未眠。捏在手里的许思芃的信的纸片,象锋刀利刃割着他的心,象疯狂的子弹袭击着他。暗夜中一动不动地望着营房的玻璃窗,窗外灯光幽幽地亮着,仿佛给他混沌的脑袋闪开了一条缝隙:一忽儿他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没有能力,没有资格爱她,他不会给她富足的生活;一忽儿他又为曾经获得她的爱而庆幸,而幸福,她的爱情将比最纯洁最无暇的爱情更使他幸福;一忽儿他又感觉是一种解脱,让自己尽快结束海市蜃楼的幻觉。接着他又担心起许思芃来,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使她幸福,她命太苦,她太脆弱,她太善良;接着又想如何抚慰她精神上的创伤;接着又想不再给她写信了。总之,他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做了一些对未来的不可思议的梦。天亮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些念头才在朦胧中消逝了。
“我配不上她!”在去换岗的路上,冯得旭一面昂然向前走去,一面蹦出这句话来,有时把眼泪甩掉,他一边走一边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走在号令震天的训练场上,可是终究是孤独的。他一面为接到许思芃的分别信痛苦的眼泪直落,另一面又为自己的病痛而眼泪直涌:两种眼泪,互相混合。他是一个感情奔放的人,或者他是用了认真的态度给许思芃写下了下面的诀别信,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这个字是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的春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
思芃:
收到你的来信,我的心象针扎刀剜一般难受,我是一个罪人。我的良心已受到谴责。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忏悔也无法融化你心中的冰层。
现在,让我正式告知你,鼻甲切除手术不成功,因粘连又做了第二次手术,效果仍不佳。现在我已经确确实实的没有了爱你的资格。
亲爱的同志、战友、朋友、小妹妹,一路走好!
……
得旭 3月28日
许思芃的心被搅乱了,全部“防线”都崩溃了。她又翻阅起冯得旭的封封来信,当看到冯得旭从心底里一心一意的话语,总觉着心里非常甜蜜,当看到那几句很不悦耳的话,又非常恨他,当看到冯得旭那宽阔的心胸,又泛起对他的崇高敬意。她收不住奔驰起来的思想,巨大的爱和恨的情绪正在她的内心深处激烈地搏斗。她袖着手,呆呆地望着秋空。她不记得首先产生的是哪一种心情:究竟是先从内心怜悯他呢,还是先想起了他的凶神恶煞,而如今她竟然责备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总之,她忽然感到自己有罪,同时也就怜悯他了。
得旭:
我最亲爱的朋友,您好!你的病好些了吗?最近工作也顺利吧?打开你的来信,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难过啊!你内心的痛苦,刺痛了我的心,怎能不使我的泪水似泉水一样的奔流……
微风轻轻地吹过静静的小河旁,我独自坐在小小的桥头上,远处清脆的笛声,把我带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啊,回想起,在冯家村学校里,同学习,同战斗,同欢乐,同歌唱,相互帮助,朝夕在一起。榕花树下,第一次深情地望着您那严肃而微笑的面容,爱情的浪花第一次在我心中激荡。记得一次夜深了,我们面对面坐在你简陋的寝室,喝着清淡的茶水,畅谈着我们的学习,工作,今后的前途,个人的理想。可是,我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情谁都不肯先啦……我要走了,临别相互赠送纪念品,知心的话语留在上面。来济州后,更是对您想念,您的身影,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轻轻地打开赠言,默默地朗诵着:“广阔天地偶相逢,阶级友情比山重,祝你常留俪兰香,愿咱友比不老松。”你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到了我们日夜盼望的祖国首都——北京。你那威武的照片,我看啊,看啊,越看情越长。相隔千里,书信传递着我们的深情厚意。
夜深人静了,我还呆呆地坐在寂静的桥上,望着平静的河面,我轻轻地哼起了我们平时最喜欢的那首歌,“太阳哎,一出哟,照四方来……”噼里啪啦下雨啦,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只好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寝室里,我望着天空的霹雷闪电,我想,霹雷,你为什么不把我劈成十八瓣,倾盆大雨,你为什么不把我冲到大江大海里喂鱼鳖,狂风,你为什么不把我卷到天空摔死。我恨死我了,我恼急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斗争为什么这么激烈啊……
得旭,我现在想起来,也真恨透了我自己,作为一个新中国的青年,应该有志气,有抱负,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这还算什么人呢?为什么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主呢?我不应该沉溺于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应该懂得爱什么人,恨什么人,应该明白,个人的幸福,是同阶级的命运,国家的前途紧紧相连,息息相关的。
今天,我重新翻阅了你的封封来信,每一句朴实的话语,温暖着我的心房。我想,一个人一辈子还想什么呢?只要她的爱人能永远和她拧成一股绳,为祖国永远同学习,工作,战斗,生活,相互帮助,这不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吗?不只怎得,我总感觉到,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紧紧相连,好象我们是命中注定的。
今天,收到你的叁十元钱的汇款单,我的心里实在难过和惭愧,我真觉着这比打我两个嘴巴都要不好受,我心里烦乱急了,我一夜失眠了……
我很生气,你为什么要给我寄钱?难道我们过去的友谊是用钱能衡量的吗?难道我们同志间就不应该相互帮助吗?既然你寄来了不好再给你寄回,那我就先替你保存吧。
说实话,自从给你的分别信后,我的情绪一直不好,你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怎么也难忘。多少次梦见我们手挽手在一起看电影等。
你这次寄钱对我的影响不太好。上封信未寄,这次一块寄吧!
思芃 5月2日
在经历了一次次误会,矛盾,思想斗争,性格碰撞,情感磨砺,以至在后来的书信交流的磨合中,更多的是坦露了各自的弱点和缺点。比如冯得旭病态中所表现出的暴躁、狂妄自大等;许思芃面对压力所表现出的脆弱、动摇不定等。他们更加深了彼此的了解与信赖,互相理解和包容,仿佛进入爱的自由王国:“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那殷殷的红丝线也仿佛幻化作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不避讳谈个人幸福的年代,他们的通信里便也平添了一份飘逸与浪漫。下面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通信。
芃:
……
当我身处
四面陡峭的峰底
正在无路可寻的时候
我想
那条从峰顶垂挂下来
又一直
伸展在我身边的青藤
就是你
把鼓励的目光精心编结
编结成了
我敢于攀登的力量
让我踏过一道道突兀的岩石
去领略最美的风光
当我身处
一望无垠的沙漠
正在干渴难耐的时候
我想
那片已在不远的绿洲里
那条正在
汩汩流淌清冽的甘泉
就是你
把体贴的目光精心酝酿
酝酿成了
我重新燃起的希望
盛装在我虚落而孤独的心里
伴我一路去远方
当我身处
一座陌生的城市
正在迷茫无助的时候
我想
那片静夜里冲破层层阻隔
如期而至
尽洒在我床前的月光
就是你
把牵挂的目光用心书写
书写成了
一封封珍贵的情书
为我驱走了那份因人情的淡薄
所一直在左右着我的
种种愤懑与惆怅
亲爱的,我的爱人
只要有你
只要有你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关注我的目光
我还有什么理由
不能把这个
小小的鼻炎
干净彻底地驱赶走
……
旭4月8日
旭:
……
走到这夜的小房里来
我的小花猫,我的痛苦
慵懒地牵住我的手
来到这里——
这属于你自己的封闭的坛子
封闭的情绪
我亲爱的小花猫,我亲爱的失意
你要把微笑的歌声
唱给星星吗
窗下五千年的蟋蟀将伴你歌唱
小刺猬轻轻地把吉他弹啊
在青青的小草里,在小草的夜雾中
注入你的声
你优美的影子
跳跃着爱的折磨,爱的嬉戏
你想象的旋律弹拨着我
弹拨着你莫名其妙的清泪
和永恒的活力
啊,我的小花猫,我的灵感
你总是迟迟地不愿睡去
不愿终止你的亲昵
直到夜潮掩去所有受惊女人的激动,直到
裸露天光
来吧,我的小花猫
我男人的苦恼,我多情者的脆弱
我诗人的迟疑
来到我的孤独里
来伴我唱一支分别的歌
来伴我真正独立的歌唱
歌唱遥远,歌唱开始
歌唱旧日友谊
让我就这样孑然一身
站在旷野里,站在你歌唱的网里
站在记忆里,用你的唇盏
得意地喝完我的小香槟酒
喝完我的生命
然而我们还要再碰一次杯呢
来吧,我的小馋猫
累了,你就来到我的
爱情里,来到我合欢花的
眠床上
悠闲地睡去
芃 6月3日
(六)雄鹰折翅
鼻甲切除粘连二次手术后遗症,使冯得旭好象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见人总是目瞠口呆,说话做事呆板机械,纯粹一个木偶人。
“冯得旭!不能从这边下床!”
“是。”
“冯得旭!被子左边的角再整一整!”
“是。”
“冯得旭!压子弹!”
“是。”
那个叱咤风云的歌咏比赛指挥呢?那个专政理论讲堂上谈笑风生的教官呢?那个正步训练的动作规范的样板呢?那个声乐、器乐都拿得起的文艺战士呢?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脑袋、表情就不听使唤了呢?他甚至用书信的方式向指导员诉说他的难言之隐,指导员也将信将疑。别人就更不明白了。于是“骄傲自大”、“官迷”、“当兵后悔了”的舆论都压在了他头上。
本来那天晚上连长领着几个战士学唱《走向打靶场》,找不着调,冯得旭在一旁木讷地瞅着不予帮忙纠正,连长就窝了一肚子火,后来让他写的连队训练总结又迟迟交不上,连长劈头盖脸地骂一通:——“窝囊废!”连长就是这样,平日里,很厚的嘴唇,闭起来象两扇蚬木大门,把心里的话都给堵住了。一发火,便如撕裂的堤口,唾沫横飞,左脸上参加淮海战役时留下的疤痕,象磨破的铜板一样,闪闪发光。
是的,“窝囊废”,他也这样想。尤其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舞台上战士们激情澎湃的表演,他捶头顿足,自认为他演得会更好的时候。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正常的行为能力,只有躲在暗夜里象一匹受伤的狼一样,窃窃地舔着不明不白的内伤。莫名其妙的病症把他所憧憬的一切拦腰斩断。“少年空怀壮志,却难一展胸襟,满腔抱负,此时尽归于黄土”,他在日记中写到:“为什么不是卸掉我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呢?”
悲哀、屈辱、绝望在他心上刻下的创痕,比战士靶子上的弹孔更多。什么是痛苦?是在你失去了为党工作的能力和机会的时候;什么是痛苦?是你的痛苦不能被人理解的时候;什么是痛苦?“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什么是痛苦?——屈服!
上帝远在天上,人类的难题太多了。
屈服吧,孩子,死了也没有用。
千古奇冤——京都鼻炎!
指导员调走了,调任北京卫戍区政治部干事。谁还能理解和佑护冯得旭?退伍是迟早的事了,而且宜早不宜迟。退伍令宣布后,冯得旭茫然不只所措,虽然是意料之中却又那么无法接受。好在,此时的他,已经麻木得可以,似乎得了健忘症,麻痹症,所以倒感觉不到了痛苦。那情形简直就象阿Q: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总会要复员退伍的吧!部队通知说,在建设兵团有亲属者可去那落户,安排正式工作。“正式”工作——最典型的中国话。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国人,也仿佛不是一个作为人的资格的起码完备的人。冯得旭姑姑全家正在黑龙江建设兵团,然而,此时的冯得旭似乎也模糊了什么“正式”工作了。他无神地在双层铺旁坐下,两手抱着头,一会儿又把两手搭在铺上——但是没有给许思芃写信,忽然头伏在手上,哭了起来,胸脯起伏的呜咽着,象小孩哭一样。他仿佛忽然弄清楚、弄确定了他的梦想,他的处境,那梦想如今是永远破灭了。象一只乳燕刚刚起飞,翅膀就断了,象一匹马驹刚踏进草原,蹄子就折了。他仿佛从云端跌到深渊之下,身体飘忽,心头是欲呕不呕,手足都颤抖着,面色苍白得可怕。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之途,一时都塞绝,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此身如浮萍似的无依。
短命的军营生活戏剧般的结束了。依然是军列,依然是满车的兵——退伍的兵。冯得旭在懵懵懂懂、晕晕乎乎中,象踩在云彩上忽忽悠悠。象一只蜂,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生命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他生命的起点——那个偏僻贫困的乡村。二年军旅,象一个肥皂泡的梦,水仙花花期苦短。他的心象沙漠里的一朵被大风沙吹匐的小花一样,已完全萎缩了。
冯得旭孤零零地走在那条当年他接知青下乡时的土路上,一辆知青返城的豪华中巴“呼”地从他身边驶过,扬起的一股狼烟,差点把他喷到路边的沟渠里去。
“冯得旭不该早早地从北京回来,冯得旭是犯了错误回来的!”
冯得旭一回村,舆论哗然,人们作出种种惋惜与猜测。而冯得旭的痴呆状更让人无法理解。这时他才感觉无法面对敲锣打鼓送他光荣入伍的学校的师生和父老乡亲,无法面对语重心长嘱托他为贫下中农争光的大队党支部所有干部。他只有暗夜里默默的写遗书的理由了:“我辜负了党,我辜负了时代,我辜负了所有关心、关注我的人。二年军旅,罪不容贷,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岂能再回头。是秧苗,该两次丰收;是幼树,该树干高头。我却如一潭死水,淤成废物。二十二年,只欠一死,天欲灭我,何意再辱?不如早及墓,落得青山如故,岁月与我无愁,省得霜冻,灯蚀,蚊虫扑……”
夜是清冷的,似乎异常静寂,好像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而幽灵般潜入校园里的冯得旭,就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从操场上蹒跚地走过,在办公室前墨绿的榕花树下不自主地停立了。他也开始来谛听,期待。从榕花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有如女声的窃窃私语,在冯得旭心里唤起了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他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眼睛感觉着寒凉,凄然间冒出一句诗来——“出师未捷身先死,总使英雄泪沾襟”;但他宁愿完全无声地走过,在黑暗中蹑足摸索。一阵横风忽然向他袭了过来——他微微抖了一下,于是又怵然驻立;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跌下来,铿然落在路径上面;他不禁低低“哦”了一声,于是又一次停止了。可是,当他一想起了许思芃,所有这些瞬间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所留下的只是由暗夜的清静和夜行的寂寞所产生的新鲜的印象;而一个姣好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里来了。他终于决定无论如何,去看一眼她——尽管只是最后一眼。
济州市大众饭店是市级示范店,它的知名度高不仅是这里的春卷、豆腐箱还有熏鱼头不错,味道特别,还因为上了省报的《热心为您服务的人——许思芃》,特别的魅力。
夕阳把大众饭店的门楼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色,门上方那紫红的“大众饭店”舒体字熠熠生辉。门楼之内,是一条约七米长的甬道,通往里面宽敞的餐厅,有种曲径通幽、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相当来得气派!周末人满为患,餐厅里喜气盈盈,洋溢着中国年画的那份热闹。领班许思芃却是热闹中行云流水的一抹宁馨。她着一件雪白的短袖衫,胸前别着“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徽章,蓝色长裤膝盖处已经发白,她是朴素的,甚至显得有些寒伧。她小巧的身躯风度优雅,轻步捷移,眼珠儿乌黑有光,水波盈盈,以至于神采焕发的眉宇都极能代表她的灵魂。不知有多少顾客见了害心疼病。
冯得旭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端端正正的缝好五星帽徽和鲜红的领章,也许他是想第一眼还给许思芃一个她梦中的形象。他系好了风紧口,正了正从未戴过的墨镜,在大众饭店的一角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佯装看着菜谱。许思芃远远地发现餐厅角落里枯坐着的解放军同志,仿佛格外地吸引了她的眼球。她几乎是跳跳纵纵地过去,望着冯得旭的侧影温和地问到: “解放军同志,请问需要点什么?”冯得旭听到声音,不由地颤栗了一下,稍一抬头。许思芃先是吃惊,而后是奇异,接着则是疑问,经过这些过程后,许思芃呆立在了那里。脸上也迅速消失了那个给谁都一样的笑,嘴唇抿着,就把排刷似的睫毛垂下去。这时,如果从旁触一下肩头,即使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会比捅倒泥偶更容易地把她推倒。她就是以这种姿势僵硬地呆立在那里。冯得旭的身体僵直了,他的面部肌肉同时显得更木然。他的两颊以及额头的颜色,眼看渐渐变为苍白。 许思芃赶紧请假,领冯得旭到她的单身宿舍去。
到小河的对岸,没有桥,一条小木船泊在水中。许思芃“嗖”地跳到船上,一把扯住固定在两岸的绳索欲往对岸荡。冯得旭战战兢兢地跨上船,船身一晃,赶紧缩身象个乌龟似的蹲下去。许思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许思芃的宿舍,象是该店里的一个仓库,一张单人床孤零零地靠在房间的一角。床上叠放着一套半旧的绿色被子,铺着黑红碎小印花图案的褥子。冯得旭僵直地坐在床沿上,许思芃远远地坐在一张方凳上。冯得旭还是找不到话说,浑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似的诧异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冯得旭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许思芃的神思恍惚起来,仿佛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的栓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见冯得旭已起身向外走,便如同大赦似的离开。
晚上,许思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大餐,并请了她的闺中密友和省城“知友”,陪冯得旭一起吃饭。单纯、单调的部队生活习惯加之病态,冯得旭早以忘却、不懂、不会表示酒桌上起码的礼节,傻里傻气,呆若木鸡。望着冯得旭的憨态,忧愁堆上许思芃颦蹙的眉头,她滴水未进,提前离席,站在门外发呆。
晚饭后,许思芃又和“闺中密友”陪冯得旭去电影院看电影,冯得旭仍然呆若木鸡,冷冰冰的吓人。座位上,许思芃用胳膊故意地碰碰冯得旭,冯得旭却故意地的往右侧身,远远的躲开。又是死一般的寂寞。回到宾馆里,“闺中密友”一对丹凤眼逼视着一脸痴呆的冯得旭,不屑地说:“谈恋爱,有的就因为一件小事就散的很多。”冯得旭木讷地点头。怎么回事?许思芃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描述的。迷惘、悲怆、痛苦、震惊、感伤……千情万绪象潮水般吞噬了她。几年来的希望和期待,心中的偶象,在一瞬间毁灭了,而且毁灭得无声无息……
第二天一大早,许思芃到宾馆去接冯得旭,突然发现冯得旭军服上的领章、帽徽没有了。她“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她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快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
仍然是这条熟悉的送别路,但此时两个人的心都如冰冻般无知无觉。许思芃和冯得旭在街上默默地走着,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许思芃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走;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她这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地颤着。
进站口,望着冯得旭渐去的身影,一种猛然的震颤攫住了许思芃,她麻木而昏乱地站着。在眩晕中,她仿佛看见她的幸福消失了,将永远与她分离了。她的心就象被刀扎了一下,全身的血都凝住了,象是失去了知觉。四年来一直埋在心底的希望的种子,本来今天就要开花结果,可现在突然要失去了。一棵葱绿的树苗被烧焦了,只剩下撮灰烬。真的是命运吗?
喇叭里正播放着罗时丰、林淑容演唱的《无言的结局》:
(女)曾经是对你说过
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我曾经说过
如果有一天
我将会离开你
脸上不会有泪滴
(男)但我要如何
如何能停止再次想你
我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埋葬一切回忆
啊让我再看看你
让我再说爱你
别将你背影离去
(女)分手时候说分手
请不要说难忘记
就让那回忆淡淡的随风去
(男)也许我会忘记
也许会更想你
也许已没有也许
……
(七)虎落荒丘
头胀,面部的麻痹、痴呆,最终导致冯得旭心理的麻痹,思维的怪异。任何的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天灾人祸,都已麻木不仁,都刺激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来,那行状简直就象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横路敬二了。人,就象钉子一样,一旦失去了方向,开始向阻力屈身,那么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生命失去了依托,活力的源泉,变成了虾蟆繁育生息的污地。
他执着地想象、设计着各种自杀的方式和情节:他想起了传统的方式——上吊。于是他找来了绳子,研究绳子的系法,选择地点,看好高度以及如何蹬掉支撑物等等。但是,他又想,遗留下来的尸首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会是面目丑陋可憎。不行,他不想让人们看到他的丑陋的死相。他又想起第二种死法——触电。地点,电源,一只手抓住导线一极,一只手抓住另一极,必须用力抓住,但如果电弧的排斥力把手打开,就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了,那样将会弄个半死不活,即使死后也一定会痉挛抽搐成很狰狞的样子,不行……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圆满的美妙的死法——到泰山极顶,纵身一跃,去自由天空作最后的俯冲,留一抹雪色清辉的浪漫。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凄美,超然,飘逸,如神仙一般。泰山极顶,成为冯得旭深思熟虑后为自己选择的终点——生命是美丽的,结局也应该美丽。
他又把所有的事情通想了一遍,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象是去赴一个天国里的约会,孑然一身来到了五岳之首、峭壁耸翠的泰山。踏上南天门,仿佛登上了天际,天空晴朗得有点象蔚蓝的大海,夕阳映照下的泰安城,汶水、徂徕山如同图画一样,而半山腰里停留着的浮云象一条带子似的,叫人飘飘欲仙。此时,那片浮云在冯得旭的面前就象浮在水上一样,因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些眼泪仿佛以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当中,现在才涌现出来, 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清醒和灵明。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深涧,似乎随时就会从半空中扑下来。
“冯得旭!……”一个声音好象从深远的山谷中飘来——这声音把他从恍惚中惊醒,仿佛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这声音使他打起战栗来,牙齿彼此打架,全身哆嗦着,仿佛一个幽灵抓住他的后脑勺似的,把他的头仰回去,仰回去,使得他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并且只用一根细丝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又感到头昏脑胀了。喊声就在他的身后,是他的高中同学去年刚考上莱州医学院的郑毅——他最要好的同学和兄长。……很快,郑毅发现木讷的不会笑的冯得旭与入伍前简直判若两人,郑毅疑惑地问:“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一句话戳中了冯得旭的痛处,他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们在一块巨石上面坐下来,冯得旭用手摩挲着两鬓的静脉,痛苦地说:“这些地方是一分钟也不停地胀痛,就象两道铁丝将我的头勒地紧紧的,再加上鼻堵,咽痛,耳朵胀,我丧失了基本的行为能力。没有人理解我,说不就是个小小的鼻炎吗?何至于此!我无法辩解,我内心的痛苦是别人所无法相信的。”郑毅这时用手触摸他的两鬓的静脉,然后认真地说:“是鼓得异常,那你在北京怎么治疗的啊!”冯得旭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手术前后的情形诉说给郑毅,最后泣不成声了:“我真的是毫无办法啊!我只有屈服了……”郑毅同情地说:“看你的样子,就象被扭曲了似的。”他感到一种被理解的快慰,侃侃地诉说起来:“对对对,是扭曲,被扭曲的痛苦。打个比方说吧,比如一只鹰,被折断了翅膀,落到了鸡堆里,那么它便失去了原来观察、认识世界的高度、境界和胸怀。而它又不熟悉鸡的环境和习性,鸡便排斥它。久之,它便只好渐渐学会适应了鸡的方式,鸡的眼光,鸡的境界,鸡的胸怀,乃至鸡的思维方式。渐渐地它麻痹了,麻木了,但它却始终不能象一个真正的鸡,因为在它的灵魂深处,始终怀着飞的梦想——然而翅膀没有了,它又只能象狼那样暗暗地舔舐心灵上的伤口。这种痛苦,就是一种被扭曲的痛苦,一种残忍的痛苦——象钢筋被硬硬地拧弯;象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象折断了脊梁骨的马驹……”郑毅仔细地听着,似乎听明白了,但却“嚯”地站起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现在都必须赶快走出来!现在,科学的春天来了。参加高考吧——为保险起见,要不就报个中专,我给你找点复习资料。你的这种症状,我也回校问问老师。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咱俩到那边喝上一杯!”说着照冯得旭的胸部就是一拳。冯得旭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这不只是一丝笑容,而仿佛是脱胎换骨的一瞬,那面容瞬间的一亮,宛如投射在泰山顶上的第一缕绛红色晨曦,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
精神的溃散,正跟军队溃散一样,重整旗鼓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象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重新复活过来,那些个陌生的字母、公式象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僵死的脑细胞。随喜着科举的春天,随喜着黑压压的人流,随喜着欲望的大潮。冯得旭进入了挤挤挨挨的考场,他的作文题目便是《春欲萌动》,没想到竟然得了高分。有人说,单枥师范学院音乐系也招生,这似乎又激起他早已泯灭了的文艺战士梦。他提着他那把廉价的二胡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初试大厅里。在大厅中央的方凳上坐下,前面是一排正襟危坐的考试委员会的教授们。当他忘情地拉完那支他熟稔的《奔驰在千里草原》——门外窗外都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音色虽然有些干燥,但以他准确明快的节奏和深刻的理解博得了观众的“啧啧”赞许。此时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教授们暗暗递了个眼色,对他说:“再唱一段吧!”他却忽然紧张起来:事先没说还有唱啊?——唱也唱不高亢了。于是他托词感冒而拒绝了。跟他同去的郑毅在门外急得一头汗,退场后郑毅着急地说:“叫你再唱说明已认可了你的二胡曲,再唱只是听听你的声乐乐感,不一定非得高亢!”但后悔已迟。这一念之差,再一次注定了他一生和文艺战士无缘了。接下来是等待中专录取的消息。当邮递员奔走相告地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冯得旭手上的时候, “孟北煤矿技校,综采专业”的字样使他困惑。俗人说,技校,那在过去是只有城里人才能上的!能人说,“综采”嘛,就是“总裁”!到了学校里才知道——综合机械化采煤;培养对象——井下采煤工人。有许多考生报到后又回去了,准备来年再考更满意的“春欲”。冯得旭却不以为然,他只是在想:“我辜负了她,我配不上她”。
从入校那天起,他不再关心季节、人事在他周围的一切变化。他看见并且甚至感觉到这些变化,可是对他来说,这些变化已经失去了独特的价值,他欣赏这些变化时只能感到痛苦:景色愈是美丽,人事愈变迁,他就愈加痛苦。而且每天,新的一天,就愈来愈可怕的证实,对于他冯得旭,许思芃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在受某种外来的权势的支配,献身于那某一个人,将本来应该整个属于他冯得旭的她本人和她的爱情,都给了那某一个人:因此世上的一切,已经开始显得无用与痛苦,时代愈发展,“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愈深入,时光愈美好,电影《庐山恋》愈诱人,一切就愈加显得无用和痛苦。他感觉到自己和许思芃之间已经隔山隔岭隔了深邃漫长的时空,已经无法抵达彼此那个岸。时代的飞速变迁,他的头胀与呆滞,他的双重的自卑,使他在整整二年的学生期,终于没有能力和勇气登上去济州的汽车。他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只有军大衣才配裹你高贵的身躯”。
在济州,许思芃的心也坠入深渊,心如死了一般,她仿佛停止了思想,感情也麻木起来。失望象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蛇,啃噬着她的心。他们同时捱受着失望的磨折,两个人都没有勇气把所感到的打击告诉对方,彼此讳莫如深,好象是不可告人的隐疾。这种痼疾在静默中逐渐变成慢性,越来越根深蒂固。就是唯一可以启迪他们的冯家村学校的“沙奶奶”,也被拒于相当距离之外。他们从不象过去初恋时那样坦诚,那样神会,他们羞于承认自己认为是弱点的东西;一桩不该发生的悲剧!
茫然无望的日子里,她只有用紧张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时间在悠悠忽忽中飘过,许思芃的心理仿佛步入中年。在知青大返城,小城返大城的汹涌浪潮中,豫剧《朝阳沟》银环、栓宝的动人故事已成为一个世纪的挽歌。许思芃爸爸的同事平反后进省政府担任了要职,几次欲将许思芃调回省城去。但罩在许思芃头上的省劳模的光环又使她举步维艰,更是一次偶然事件,拖住了她的后腿。那是“五一”节那天,因结婚宴席加班到深夜十一点多,许思芃疲惫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她憔悴的面庞,她慢慢地走下河堤,欲乘自荡船到对岸,岸边泊着一只小船,一条缆绳横贯两岸。突然一个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挡在她面前,后面两只粗胳膊搂住了她。她从“圆顶硬礼帽”的脸上看出一种凶恶和淫欲交织在一起的野蛮神色,她刚欲叫喊,“圆顶硬礼帽”朝她的下腹就是一拳。这一拳好象打进了她的肚子里。这一击使她大为震惊,疼痛不已,但使她惊恐不已的是,她不能呼吸了。她筛糠似的地站在那里,弯着腰,张着嘴,感觉河堤晃晃悠悠地向一边倾斜。她想喘气,想呼叫,但既喘不过气,又喊不出声。她觉得自己肯定就要离开人世。她又模模糊糊发觉一位粗壮的男子,从她身边擦过,他推开两人——好象这两个人只不过象田里的麦子一样。“粗壮男子”抓住“圆顶硬礼帽”男人的翻领,并在他的颏上捶了一拳。这一击似乎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然后又把他高高举起,他脸上那吃惊的神气几乎是滑稽可笑的。这时,许思芃终于能够呼吸了,她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粗壮男子”用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双肩,并在她的耳边说道:“快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得救了,感到是在一位强有力的保护人的双手护卫下,她产生了莫大的宽慰感。明晃晃的月光从河水面反射上来,许思芃看清了这个五粗个子青年的脸——蓝皮帽底下,阔大的麻子脸象个脚炉盖,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眼眶下闪闪发光——他正是商业局赵局长的小儿子——混混圈的名角蓝皮阿五:着一身体面的花呢西服。她心怀感激地迅速逃离……
不远处昏黑的旮旯里飘出一缕鬼鬼祟祟的声音:
“哎哟!……妈的,阿五这小子下手忒狠……”
“赶明儿得叫这小子请客!”
“奶奶的,咱也没捞着半点便宜……”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你以为这妞是谁?——团委书记,省劳模!”
“……”
此后,蓝皮阿五便经常去饭店找许思芃,风雨无阻地给许思芃送饭等,店妇联主任胡某也从中极力撮合。后来,许思芃的婆婆——一位慈眉善目、雾鬓风鬟的老妇人,对胡主任说,她家有个空房闲着,别再叫小许住公家的仓库了,许思芃便搬到了蓝皮阿五家住,在那里,她找到了从小就失却的母爱。一天,胡主任对许思芃说,蓝皮阿五单位最近要分一批福利房,排号需要结婚证,机会难得,你们的证也赶紧办了吧。
晚上,许思芃躺在婆婆家宽大的单人床上,辗转翻身,一时竟睡不着。一切旧事都奔凑到发胀的脑壳里来了:下乡的经历,冯家村学校的一切,冯得旭的形象,姐姐的阻饶,蓝皮阿五的死磨烂缠,胡主任的极力撮合,婆婆的慈爱,……都一页一页地错乱的移过。她心里反复说:“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么?按照新婚姻法,已经超过法定婚姻年龄五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吧?青春剩下的已经不多,她觉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泪来。她想:如果妈妈在,一定要扑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了。“已经二十五岁了!是该结婚登记了!”她的脑筋无理由地顽强地只管这么想着。真的,“二十五”象一支尖针,刺入她的脑壳,直到头盖骨痛得象要炸裂;“二十五”又象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重新透出来。胸口胀闷地象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
许思芃颓然再躺下,第二次回忆刚才的恶梦。梦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留下最精彩的片段。她禁不住自己好笑。头脑重沉沉地实在不能再想。“蓝皮阿五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吗?”只是这句话在她脑中乱转。不,决不,他长相一般,身材粗矮,脸也不好看,一个初中生,很快的,许思芃发现蓝皮阿五没有她值得欣赏的。刚强与狷傲,又回到许思芃的身上来了。但是冯得旭,才华横溢的冯得旭,品德高尚的冯得旭,凶神恶煞的冯得旭,怎么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退伍,怎么这么突然,突然地连事先通知我的时间都没有?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还是另有隐情?听谁说过一句:“冯得旭是犯了错误回来的。”也许是吧!要不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个算命先生的话也许有道理:“鸡和猴,不到头”,是命中不和吗?冯得旭过去的美好形象可是支离破碎了。前天,对,是前天蓝皮阿五约她和胡主任在电影院看了日本进口片——《啊!野麦岭》,刺激得她天旋地转。她又想起美国爱情学家给爱情下的定义——“爱情是一种幻想,为了追求人类的完美性,它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幻想”,这是著名的爱情学家莱克(T.Reik)的话,也许有道理吧。她的手又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肉是干燥的,松弛的,感不到什么弹性。她心中缓缓漾上来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她的心也是干燥的,没有润泽,她的身心都发干了吧。她用意念把周身都“想”了一遍,能感到整个身体都是那样麻木、疲倦、衰弱。媒人说,为了蓝皮阿五单位分房排号,要赶快办理结婚登记。至此,过去的所有的徘徊彷徨、反复无常都将要画上句号,到了一锤定终身的时候了。
许思芃反复地分析着梦里梦外的情景,终于达到了“听天由命”的结论,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当她洗好脸时,她已经决定:与蓝皮阿五办理结婚登记。
……冯得旭的四楼单身宿舍没有窗帘,夜空和月亮整夜地朝他的窗户张望。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咀嚼着学校教务主任叫他留校任教的话,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扩展了,象明净的夜晚一样,在他心中也充满了细声蜜语;象在他周围活跃的夜行物一样,无数彷徨的欲念都突然在他心中蠕动起来。当他眼睁睁地看着月亮的时候,立刻着魔似的在心里叫了一声:“思芃!”——他是那样的兴奋和痛苦,使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奇怪!月亮怎么会使我想起思芃呢!可是还真使他想起来了,是以一种什么东西提醒他的,最奇怪的是,甚至是一种看得见的东西提醒了他!对思芃的渴望,如此强烈地袭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浑身哆嗦,象打摆子似的。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恍惚觉得自己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颠簸着,滚动着。忽然海面静下来,他的身子渐渐地往下沉,已经快要沉到水底了,他赶紧拼命地踩水,身子渐渐地浮出水面,他再一蹬腿,身子还往上升,已经高过树梢了,他再一蹬腿,就升到半空中去了。前面,一个小姑娘坐在一朵彩云上,她婀娜的手臂摆动着,短粗的双辫跳跃着。彩云飘飘悠悠地往前移动,他拼命地蹬腿,用双臂划着空气,拼命地追逐她,不知追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要追到哪里去。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总觉得认识她,熟悉她,爱她。他要追上她,让她知道他对她的一片心。他非常庆幸和欣赏自己的飞行技术,手脚的动作配合地十分协调,他简直象歼-12战斗机,自如地攀升,翻转,滑翔,快极了。然而他和她的距离还是那么远,他不泄气地追逐着。斜刺里突然横过来一个不明物,蓝皮帽下一张猪八戒的脸,挥舞着铁耙子,直冲着他的脑袋,他又惊恐,又厌恶,连忙躲过它,朝右边偏了偏,又碰到什么东西挂住了他的两只脚,力气一下子用光了,再也飞不动了。猪八戒用它的颀长的耙子,勾住那片彩云连同小姑娘,直往下面拽,越拽越远。他焦灼地向她叫喊,用他久已不用的熟悉的语言,只有他和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她终于向他转过了脸:月光中,一张招人喜爱的鸭蛋脸,小嘴角生动地翘着,乌溜溜的眸儿。一点不错,就是她!他想笑又想哭,他向她张开双臂。可是象铁丝一样的东西又紧紧缠住他的头,他使劲地撞,扯,铁丝越缠越紧。蓝皮猪八戒用铁耙子勾住小姑娘,小姑娘从彩云上掉下来,落到看不见了。他放声哭起来——我不能失去你啊!……他哭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茫然张望——银白色的月亮挂在夜空里,四周一片死寂。他再也无法入睡,打开灯,找出纸笔,挥洒出下面的诗句:
可是我仍然要飞向你
等不得那遥遥无期的痊愈
遥遥无期
漫漫难捱的日子
茫茫海域
航灯一明一灭
望穿天穹
不见大雁南飞
可是我仍然要飞向你
等不得那遥遥无期的痊愈
多少次捏起笔
却不知从何说起
固化了的头胀
呆滞了面部神经
扭曲了心理
钳制我无法面对那份本来的
善丽
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那开往济州的直通车啊
牵着我的泪眼远去
可是我仍然要飞向你
等不得那遥遥无期的痊愈
又一次梦中相见
心口疼痛不已
混沌的日子太长太长了
麻木的时间太久太久了
那冰冷了的心
能否重新暖起
可是我仍然要飞向你
等不得那遥遥无期的痊愈
那纯真的爱
早已浸入骨髓
她刻着一个时代
她印着一种精神
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分开怎能活下去!
快把心结打开,快让灵魂附体
所以我仍然要飞向你
等不得那遥遥无期的痊愈
天刚蒙蒙亮,他把该诗投入邮筒,遂急匆匆登上去济州的汽车。
(八)垂死挣扎
找到许思芃,她正在媒人家里。媒人—— 一位粉白黛黑、雍容华贵的约五十岁的妇人。媒人冷冷地对冯得旭说:“她已经结婚登记了!” 冯得旭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立即金星乱冒。他的脸孔好象石膏,假面一样的僵硬,只是嘴唇颤栗着,微微地动着,他发了一阵抖,望着天,眼睛慢慢地泌出一眶眼泪;眶满以后,那眼泪便沿着他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他低微地对着自己说,几乎语不成声,目光迷失在苍穹里:“啊你!啊你!……”。他内心的情绪正在积聚着某种激烈的冲突,他的拎着书包的手在神经质地颤抖。颤抖逐渐牵动他的全身,他的面部,他的面部肌肉在那里发生同步的颤动。他那呆滞、恍惚的目光越来越凝固、越来越集中到下面一个地方——许思芃感到就是自己脚上的蓝皮阿五买的发亮的皮鞋——透着一丝凶狠。冯得旭礼貌地和媒人告别,未理睬许思芃,踉踉跄跄地朝车站方向走去。许思芃默默的跟在冯得旭身后,一直跟到车站,冯得旭仍未理睬许思芃,悄悄上车走了。剩下许思芃呆呆地在车站寻了半天,后怅然而归。
冯得旭不甘心,决定再次去济州。冯得旭径直走进饭店里找个座位坐下 。许思芃没上班,恰好被媒人发现,媒人热情地给冯得旭买了蒸包,鸡蛋汤,冯得旭坐在那里吃,周围站满了人。有几个人在外面诅咒许思芃:“他们谈了得有四五年了吧,是个退伍军人——没良心”。“这个小孩比阿五强多了,又老实,又大方”。这时,一位长身玉立、惠心兰质的姑娘——过去许思芃曾经给冯得旭提起过的“华子姐”—— 凑到冯得旭面前,“华子姐”凄凄惋惋地说:“没想到您俩会这样,那年小许还领你看我们排节目,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咳!”“华子姐”禁不住哀叹起来,“小许曾几次说过,心凉了。你们是怎么弄得呀!”冯得旭懊悔地说:“几次想来,都没有勇气。”一会儿,媒人来到,吆喝道:“都干活去!”原来媒人就是店妇联胡主任,遂领冯得旭到她家。胡主任叫来了许思芃,吩咐说:“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吧!”就出去了。此时许思芃盯住冯得旭,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愧疚,眼眶就热热的发起烧来,她张开嘴,勉强想说什么却又默然不语,只是紧紧地靠近了他。冯得旭紧握住许思芃的手,她觉得冯得旭那只男性的、指头节又粗又硬的手,握得她从手上痛到手心,然而这痛是满足的。这时候,那好久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乌云,仿佛忽然化开了,喷射出灿烂而激动的火花。当她从冯得旭的眼睛里也看出同样一种激动时,便躲开他的注视,脸滚烫滚烫的。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跳得怪难过……。冯得旭说:“我给你唱支歌吧!”说着便唱了《思亲曲》:“气球啊气球,银色的气球,你轻轻地飞呀慢慢地走……你见了那台湾的好姐妹,说我思亲泪长流……”。就象金色的朝霞光芒一露便将大地催醒,冯得旭的歌声一开始便紧紧扣住了许思芃的心弦。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象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象在唱圣歌,那音调在她听来不同凡响,象是在对她召唤。情不自禁地,他们又共同唱起了那首在冯家村学校学唱的男女声二重唱——《红太阳光辉照海河》:“海河(那个)生来海河长,海河苦水亲口尝哟,如今歌唱咱新社会,旧日苦难你可曾忘哟……”。两人深情地对视着,仿佛又回到了在冯家村学校的那个夜晚。这首沉淀于他们心底里的歌,象一壶酿造地醇美香甜的老酒,飘溢出醉人的芳香,他们的心都醉了……。冯得旭建议唱《杜鹃山》选段——《黄连苦胆味难分》,这是他们当年在农村共演的一个唱段。许思芃轻声唱起来:“普天下受苦人同仇共愤,黄连苦胆味难分,他推车你抬轿共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可曾见他衣衫破出留血印,怎忍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此时,许思芃的身子禁不住剧烈地抽动起来,这唱词触动了她的灵魂,她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拼命地熬住,绷紧了面皮,跟孩子似的把呜咽哽咽下去。冯得旭接唱道:“见伤痕往事历历涌上心,受苦人肩上压的都是豪绅,我良莠不辨是非含混,错把亲人当仇人。说不尽心中悔和恨。(白)田大江,我的好兄弟!(唱)原谅我眼不亮心不明,是个糊涂人哪!”许思芃接唱:“阶级情海洋深,同命运一条心,往年同受同样苦,今朝同把冤仇伸,愿天下工农团结紧。”当唱到“砸开铁索链,翻身做主人”时,许思芃却哑然失声了,她唱不出这一句,因为她感到一个磐石般的重物正压在她的头上,铁索链也正紧紧地铐牢了她……继而,忍了许多天的眼泪如决堤般喷涌出来。她紧紧咬住嘴唇,又用双手捂住脸。泪水于是从指缝中溢出,丰饶地流过因劳作弄得有些粗糙的手背。冯得旭想替许思芃接唱下去,竟也唱不出一点力气来,看着许思芃那种痛苦无助、眼泪纵横的样子,他努力呼吸,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滴泪珠静悄悄地滑落到唇角,停在嘴角边发颤……这使冯得旭心动得要疯了,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嘴唇压在她唇边的泪珠上……这时,胡主任突然闯进门来,看到他们两人的样子,非常不满地对冯得旭喝斥:“你们不能这样子!她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你不能从感情上把她拉过去!”冯得旭义愤填膺,反驳道:“不就是一张纸吗!”胡主任更上火了,厉声道:“这是杀父夺妻之仇!!”。冯得旭深抽一口冷气,觉得整个人都沉进了一个又深又冷的冰窖里,冷得他所有的意志都冻僵了。屈辱的感觉就象浪潮一般对他卷来,悲痛、愤怒和被遗弃后的委屈把他给整个吞噬了。他转过身子,大踏步地,直冲出胡家的客厅。许思芃目睹这一切,她昏乱了,慌张了,手足失措了!她身不由己地去追冯得旭。冯得旭象个火车头般喘着粗气,往前直冲,生平没有受过如此大的侮辱!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轻视!他直冲着,脚步又快又急,后面,许思芃在直着脖子喊——被胡主任喝退了回来。
回到技校,冯得旭度过了地狱般难熬的一个夜晚,旧怨新恨一齐涌向心头。第二天更加怒不可遏,他内心象开了锅:“她是我的,她本来就是我的!”他忽然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话:“爱是无罪的”,“只要是为了爱,就是无罪的”。他似乎恍然大悟地觉醒到:情感的私有或者冷漠是当代人自以为颠覆了博爱规范的人性本真。爱是对手间的战争,冷面杀手才是当代人崇尚的酷。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沉迷于幻想和向世俗挑战的悖论里。冯得旭深知许思芃没有毁婚的勇气,他认为必须施加某种压力强迫她退婚。冯得旭象个困兽般在室内兜着圈子,一个凶险的、变态的、幼稚的、荒唐的计划在冯得旭的脑子里酝酿起来:他有法律武器,我有事实婚姻;让许思芃裸体就能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即事实婚姻;他有充分的把握让许思芃把衣服脱下来;他记录好了济州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电话,既成后,就报案,让治安大队、宾馆人员及围观者来做我们的证婚人吧!计划步骤:
一、使许思芃裸
二、拨打: 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电话——765050
市大众饭店传达室电话——760505
市向阳宾馆服务台电话——763030
三、当众宣布事实婚礼,散发喜糖。
午后,济州秋天马路上的炙热的灰尘,象雾似的凝滞不动。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整个城市全笼罩在凝重的使人窒息的灰色中。
冯得旭到济州市,电话一打,许思芃就象被魔力驱使般来到冯得旭所指示的向阳宾馆里。冯得旭定定的凝视着许思芃的脸庞,把书包放在一边。许思芃的睫毛动了动,朦朦胧胧的看了冯得旭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得旭,”她低低地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并忍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拂开她那被泪水沾湿,而贴在面颊上的头发,再温柔的、怜惜的抚摸着她那瘦削的面颊,然后,骤然间,他们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他们在床沿坐下来。许思芃哀怨的、含泪的瞅着他。“得旭,你就不能对我放手吗?”
“不能!”
“你知道,我要和蓝皮阿五结婚了!”
“你不会嫁他!”
“如果我会呢?”
“我等你!”
“我结了婚,你还等什么?”许思芃愕然的。
冯得旭死盯着她。“等你们离婚!”
“我不离婚呢?”
“等他早死!”许思芃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迷乱。
“他不早死,他活一百年呢?”
“我等一百年零一天的时候娶你!”
许思芃张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冯得旭也热烈地回视着她,他眼底所燃烧着的那份痛楚与坚决把她折倒了,她更加迷乱更加无助了。她的嘴唇翕动着,泪珠悬然欲坠。好半晌,她说不出话来,只在冯得旭专注的凝视下震颤。然后,她终于说:“得旭,我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比你所体会的更重要!”冯得旭咬着牙说:“从接你到我村下乡那天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是我这一生的追求!我要你,要定了!你订婚,我要你!你结婚,我要你!你离婚,我要你,你当了寡妇,我还是要你!”
许思芃眉端微蹙,眼泪沿颊滚落。
“得旭,你真固执,知道吗?”
“知道。”
“你真讨厌,知道吗?”
“知道。”
“你真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知道吗?”
“知道。”
“可是……”许思芃哭了,她无助地挣扎地说:
“得旭,我累了,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有些事我也是给你说不清楚的……”她把头转向墙里,突然痛哭了起来。
冯得旭不再说话,只是把许思芃抱起来,轻轻的放到床上。冯得旭慢慢地,一件件地把她的衣服脱下。他脱得很轻,很温柔,象是在剥开一件艺术品的包裹。
——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裸体,皮肤光洁、白皙而且充满了弹性。胸前两个半球形状的乳房自然而骄傲地挺立着,并且随着急促的呼吸轻微地颤动。乳头小巧,和周围的乳晕同时呈现着一抹淡红的色彩。胸部的耸立和小腹部的平坦,自然地在腰部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身体曲线。隐秘私处在结实有力的大腿和下腹部隆起一面油滑的三角地带,绒毛丛中一溜缝隙羞涩地闭合着。冯得旭附下身子,轻轻地吻过她的眼睛、嘴唇、耳垂、颈部、乳房和红色的乳头。最后,脸颊轻轻地贴在她那隐秘的私处——水仙花瓣上,仿佛是在品味一首优美的诗,倾听一支动听的歌。许思芃迷迷蒙蒙,半睡半醒,眼睛看一样东西,心里却想着别的心思,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冯得旭用严肃的眼神打量着许思芃,仿佛面对一朵脆弱的水仙花。他在心里默唱着:
“小小的水仙花,好象是要说话。你要说什么话, 小小的水仙花?
小小的水仙花,小小的水仙花,是不是风吹,是不是雨打,你有点害怕?
小小的水仙花,我不愿离开它. 我心里放不下,小小的水仙花。 ”
酮体,让一切变得如梦似幻。酮体,是一个圣洁的语词,是动态的,也是静态的;是温情的,也是冷酷的;是博大的,也是狭隘的;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性爱,是一个圣洁的语词,这里有文野之分,有雅俗之分,有人兽之分。精神高尚,便如入芝兰之室;低级庸俗,便如入鲍鱼之肆。有高尚的情感从这里升华,有淫亵的罪恶从这里滋生。人们都说,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难道是冯得旭的心还不诚吗?情还不深吗?冯得旭是那样一心一意地爱着许思芃,然而,却祸从天降,鼻炎手术,夭折了腾飞的翅膀,断送了他的前程,病魔又把他折磨地象个植物人一样。当他稍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所深深地挚爱着的心上人儿,却成了“别人的了!”用胡主任的话说,就是,“她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甚至成了“杀父夺妻”的罪人!曾经心高气傲的冯得旭又怎能接受这一现实。他曾一度麻醉自己,埋葬记忆,浑浑噩噩,痴呆的表情下的灰色脸庞早已失去了微笑和歌声。但是,他的麻木的表情中埋藏着对许思芃的刻骨铭心的记忆,错乱的神经里隐匿着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他欺骗不了自己的灵魂,失去许思芃,他就象是魂不附体。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灵魂在许思芃身上。现在,许思芃就躺在他的面前,他曾经发誓,“她是我的!她本来就是我的!”现在,他要占有她的肉体,是唾手可得之事。然而,在他的灵魂世界里,却旋转着一个严肃而庄严的图景:要在庄严神圣的婚礼殿堂上,给那个披着圣洁的婚纱的新娘以神灵的许诺,给她郑重地戴上结婚戒指,给她唱一曲“水仙花歌”。可是现在,他的“水仙花歌”却被卡在喉咙里,即使他的歌声婉转动听,冯得旭却无法唱給许思芃。这躺在面前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身体?同志?战友?朋友?抑或是小妹妹?那个丰腴酮体下隐藏的,又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她有勇气和能力解除婚约吗?许思芃此时的眼睛太忧郁了,忧郁得如深山幽涧,收纳尽尘世间的悲欢离合。她对冯得旭的感情是真挚的,真挚到义无返顾地来赴冯得旭这个大逆不道的约会。她是人世间真爱的天使,善良的女性,只有她才会有这种善义之举。她体味到了冯得旭的寂寞、孤独甚至于无助。此时,她心中没有太多的顾虑,她只想能以自己纯洁的爱来抚慰冯得旭那颗破碎无依的心,以让自己得到一丝的安慰。
终于,他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睛仍然阖着,长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儿。她的面颊嫣红如醉,那湿润的、红艳艳的嘴唇,象浸在酒里的樱桃。她面颊上还残留着一滴泪水,象清晨在花瓣上闪烁的露珠。他俯头再吻干了这滴露珠,然后轻轻地给许思芃盖上被罩,便悄悄离开房间,轻轻关好门。
在走廊内,冯得旭惶急地转起来:“765050,765050……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值班电话象鼓一样在他心里敲打,在他脑袋里翻滚。怎么办?按既定方针办!事不迟疑,快!765050,这个电话已经烂熟于心,且记为‘此路我动我动’,是巧合?是天意?看来,欲扭转乾坤,关键在此我动!想着,便急步往服务台奔,765050的号码在他脑袋里迅速地翻滚着……忽然间,他又把765050演绎成了‘此路不通不通’,顿觉当头一棒,他骤然又转过身往回走,啊!难道不行?不通?但是……机不可失,一不做,二不休,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他心一横,决心孤注一掷,欲复转身。恰在这时,许思芃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迷惑地看着冯得旭的样子,轻声说:“送送我吧。”冯得旭木然地跟上许思芃,走出宾馆大楼。
大街上,汽车喇叭声好象一个巨大的手风琴的键一样地“呜呜啦拉”鸣响,拖拉机发出哐堂辗扎和摩擦的怪音,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的人流,象蚁穴里的群蚁,蜂巢中的黄蜂……许思芃仿佛很快融进这嘈杂里,冯得旭却仍沉浸在宾馆里的梦的幻觉中,他趾高气昂地与许思芃并肩前行,象一个刚刚举行完婚礼的新郎。而此时的许思芃却是心慌意乱,左顾右盼地生怕碰见熟人,眼看着走到了大众饭店门口了,冯得旭依然昂首挺胸地朝前走,许思芃借故对冯得旭说:“我去给你买点东西。”便踅进了路边的商店里。冯得旭傻傻地站在马路中间,脑袋里一片空白。躲在商店里的许思芃偷偷地望着冯得旭灰溜溜离去的身影,一滴眼泪涌出来……
晚上,许思芃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隐藏在内心的抑郁,象蓓蕾中的蛀虫一样。
在百里之外矿山的冯得旭,仍然沉迷于他那宏伟计划的悖论里,他脑里盘旋着在向阳宾馆时许思芃的那句痛苦无奈的话——“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有些事我也是给你说不清楚的……”他已经把他的计划看成是一种营救,革命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旋律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救出俺的好姐妹……”。他又想起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他们太卑鄙了,我们决不能输!”他承认自己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向阳宾馆的失利就是因为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他要用他最擅长的本领,用舆论的力量,他沉醉在巨大的兴奋里,于是他奋笔疾书:
“敬爱的大众饭店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
让我以十二分的虔诚和抱歉禀报于您:在没有来得及通知您的时候,十月二十八日中午,我和许思芃在向阳宾馆已经举行了结婚典礼。没有震耳的礼炮,没有送亲的队伍,没有喧嚣的喝彩,——没有纸糊的结婚证书!有的只是我们两个人的血和泪——处女的血!童男的泪!我们两个人相爱五年——没有媒人的撮合,没有门当户对,没有陋俗私欲,没有低级趣味,是电石火花般的碰撞,是两个相似的天性在无限感觉中和谐的交融。纯洁爱情,上天可鉴!我们两个人的爱情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萌芽,在风云变幻的社会生活斗争里成长, 虽历经外界各种风暴雷电干扰、侵袭,两人之间多次误会、动摇、执拗,悲欢离合,终是痴心不改,钟情不移。可谓磨砺后的宝石,风雨后的彩虹。今天,我们终于修成正果——在这个让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时候,在这个“万事未备,只有东风”的时候。请您接受我们这个仓促的、简洁的婚礼,并祝福天下所有有情人都成眷属吧!
随信寄去喜糖两包。
新郎:冯得旭 十一月十日”
同样内容的信同时寄往向阳宾馆、济州市化肥厂(蓝皮阿五所在单位)及蓝皮阿五本人等。
这些个未封口的公开信,在冯得旭的殷切的奢望里,翩翩飘向济州市——象雪片,象羽毛:
雪,没有落到地面就融化了,
象飞虫,一离群就已死去了。
象崩溅的火星,一闪熄灭了,
象淬火的生铁,扔在墙角冷却了,
雪下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之前,
树上全白了——
地上却一片漆黑。
风吹散了欢乐的羽毛。
冬日的晨曦
象一个在玻璃板上乱涂的男孩,
抹着满脸的粉笔末哭了。
(九)盖棺论定
傍晚,冯得旭象往日一样,独自来到矿区铁路西边的小树林里散步,树林里一片漆黑,绝无树叶的触檫的声音,也绝无冬夜的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原野上吹来一阵冷风,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疾走,四面八方全是凄凉寥廓的旷地。突然,一帮衣冠不整、鼠头獐目的男人渐渐地围上来,把冯得旭围在中间,推来搡去,拳打脚踢,冯得旭大声喊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在他还来不及思想以前,已经有一拳对着他的面孔揍来,接着,他的肚子上,胸口上,更多拳头纷纷而下。他倒了下去,一头撞在树底下。有人在他手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再一脚,并吼到:“叫你再写!”他扶着树干试图想站起来,但又一次被击倒,一木棒狠狠地击中他的小腿,剧烈的疼痛使冯得旭昏厥过去。那伙人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许思芃踉跄地回到宿舍里,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她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无法运用思想,也无法去判断面前的情况。黄昏的时候,天变了。窗外起了风,雨丝从窗口斜扫了进来。许思芃倚窗而立,凉丝丝的雨点飘在她的头发和面颊上。窗外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夜雾。——“再见!得旭!”
她走到大街上,许思芃的神情使路人战栗了。她的头发散乱,眼睛肿大,脸上布满黑一道白一道的泪痕。她的嘴唇干裂,好象咬出了血。她的显得肥大的衣服揉皱了,斜拧着,好象要从瘦弱的身体上脱落下来。这一切,尤其是那呆滞的眼光包含着的深重的忧伤和莫知所措的茫然神情,以可怕的痛苦的力量刺激着人的心——一个善良人悄悄的跟在她身后……
她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慢慢地移动,全身被一种麻木的感觉控制着,看上去很坚定。在灯光下,善良人能很清楚地看到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的侧面上,她缓慢地挪动双脚,最后走到桥的中央。她停步不前了,抬起头,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转身来到桥的栏杆边上,定定地望着那川流不息的河水。
……
姑娘依然凝视着水面。……他看到她向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突如其来地以一种快速而绝望的动作爬上了栏杆。……她已经往下跳了,或者任凭自己落下去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种惨叫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面临死神的人的面容,……然后,她的身躯撞击水面的声音震动了他的耳膜……
……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许思芃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象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思芃!思芃!思芃!”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同事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着这几千几万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华子姐”在哭诉:“思芃,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地近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等待中有一种虚恍、冰冷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象一团团云,半闭着眼睛的白色新娘象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许思芃低着头,疲倦地眯上眼睛,脸色苍白,新郎象狼那样转过身去,撩起面纱,把自己的干嘴唇和鼻子戳到许思芃的脸上,觉得她的皮肤象缎子那样凉。
“亲啊!”那许多通红的、毛茸茸的脸呲着牙、声嘶力竭地喊着;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傍晚,洞房内的新铺盖已陈设停妥,是红绿绉被各一床,红绿大呢褥子各一套,水仙花图案枕头各一个。床前挂了一个红紫鲁山绸的幔,桌上铺了红桌毡,一对电光红烛,墙上挂了一幅大红对联,上写着:
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前生注定事真美妙姻缘
许思芃送走女傧相,遂入洞房中。新郎竟出到外厅,又陪众亲戚喝起酒来。左一杯,右一杯,喝得酩酊大醉,才歪歪斜斜地闯进洞房中。看一看,只见昏黄的彩灯照着,许思芃隐隐坐在帐前,窈窈窕窕仿佛天上的仙女。新郎飞快地反扣上房门,狮子般扑上去……
“不要!不要!……”许思芃一只手死死地抠住桌子的一角拼命的喊,红桌毡及电红蜡烛抛在地上。
蓝皮阿五拦腰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他按住了她。他的神情象只要吃人的狮子。她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乱嚷着:“你这只野兽!放开我!放开我!”
蓝皮阿五把她的两只手分开压着,让她平躺在床上,他俯视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是我的妻子,你知道吗?你属于我,你知道吗?不管你这颗不忠实的心在哪个男人身上,你的人总是我的!我就要你,我就欺侮你,我就蹂躏你,你叫吧!”
“我占有不了你的心,最起码可以占有你的人,叫你的冯得旭来救你吧!”
她开始想挣扎,但是对方的旋风一样敏捷的动作使她完全成了无抵抗,在热闷的迷眩中她被压着揉着,并且昏晕了……
两扇耳光重重地落下去:“死猪!”
墙上高悬的大红对联摇摇晃晃,象是在“呲呲”地笑……
(十)灵魂游走
孟北矿区技校的单身宿舍四楼阳台上,冯得旭拄着腿拐呆望着外面的漫天飞雪,聆听着雪花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他象一个厌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捱着日子,又象一个天生的盲人独自在暗夜里摸索着行路。他没有想象,没有梦幻,没有希望,没有憧憬。他对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完全不关心。他仿佛是一个已经举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只有阳台上这盆娇小的水仙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这个世界的寂寞的角落里,一盆水仙花,虽不茁壮,却还没有枯萎掉。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那迟迟不开的水仙成了一种沉重的牵挂,令他不安、疑惑,却又那么固执地守候,虔心的等待着……
“水仙花开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的”。所以他每天均细细察看,小心添水, 抚摩着它的叶片,看着它的绿,逢着晴阳,便端出去让它洒浴阳光 。他精心地呵护它,每天记录它的生长情况。“水仙啊,你快快长吧,快快开花吧,那样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
蓦的,他发现水仙花开了——在墨绿的茎杆间竟然怯生生的有一朵小小的黄花,悄悄的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小小的黄花仿佛给了他生命的活力,他惊叫起来,“水仙花开、开了!”他欣喜若狂,捧起花盆就往外跑,嘴里一个劲地叫着:“水仙花开、开了!”刚刚跑出楼梯口,一股恶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一脚崴倒在雪地里,腿拐与花盆滚落到一旁……
——水仙花开,瑟瑟地开在寒风里……
水仙花开,潮涨潮落,
似听到花开的声音,
伴着残阳滴血,海鸥漫飞 ;
水仙花开,漫天飞舞,
似闻到花开的芬芳,
随着斗转星移,杜鹃泣血;
水仙花开,此起彼伏,
似看到花开的姿颜,
留着点点香气,沁人心脾;
水仙花开,
遗落在一场季节里的爱,飘忽不现;
水仙花开,
缓缓恋语,漫天飞舞,
她不会凋零,只会盛开;
水仙花开,开过这个季节,
开在一个人的生命里,
开到荼靡。
文中注释:俪兰;凌波仙子,均为水仙花别称。
附件一:歌曲《报答》
报 答
是你教我懂得了爱,
常把泪水挂腮边;
是你教我懂得了恨,
敢向恶人挥拳头。
想起你的情我就心潮难平。
想起对你的伤害我就饱含热泪。
报答你啊只有一句话:
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悔过自新。
我的一颗心都捧给你啊!
我的同志,我的战友,
我的知心朋友,
我的小妹妹。
同志,战友,知心朋友,
我的小妹妹。
是你给我信念,
叫我战胜死神,
是你玲珑剔透的心,
让我神往心醉。
附件二:《一封因地址不祥退回的信》
许思芃老师:
不知这只承载着49颗拳拳之心穿越30年时空的鸿雁,能否飞落到您的案头。我们,一群从乡间小路走来的农村娃子齐声向您问候——许老师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上个世纪1975级的初中学生,现今也已过了不惑之年;散落在祖国的各个角落。但无论天涯海角,风雨飘摇,在我们脑海里永远无法磨灭的是——当年从省城“下凡”来的女知青,女老师;给我们上过的那一堂堂开启我们智慧心灵的语文课、地理课、音乐课。难忘那堂语文课,您声情并茂地讲读——《谁是最可爱的人》,给我们幼小的心灵带来的崇高的忧伤。您教给我们的具有浓郁乡情的歌曲——《红太阳光辉照海河》,至今我们都能唱出来。记得那一次您潇洒倜傥甚至有些顽皮地拍着篮球就走进了教室,上课了,您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地球就像这个球……”。从那时起,我们才知道了祖国有多大,世界有多大。还记得您带领我们到公社跃进渠工地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您推独轮车的姿势叫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您还带领我们到生产队拣麦穗、拾花生……田间地头,欢歌笑语伴晚霞齐飞。那一幕幕欢快幸福的场景,真真令我们回味无穷。您城里人的气质、风度、学识,您善良、朴实的品质,深深影响了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乡下娃子。如今,我们有的生活在农村,有的当了工人,有的当了教师,有的当了医生……但无论干什么,在哪里,却怎么也无法忘记您曾经对我们的精心培育和关心,您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这次同学聚会,大家一致推举我执笔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他们嫉妒说当年顶数您送给我的课外书最多。的确,那本《文艺创作学习资料》,至今我仍珍藏着。还有一件我们本不应该打听的事,就是您当年和我们班主任的恋爱成功了没有呢?因为那个时候,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对你们那圣洁的爱充满了多少神秘、向往、期待和祝福啊!班主任是农村民办老师,您爱他,就等于是爱农村,爱我们,您在农村扎下了根,就能永远教我们了呀!
校园榕花次第开,
教室门前乒乓台,
操场开阔晨风爽,
白杨哗哗站成排。
啊!那过去的、尘封的好时光!那美丽善良朴实的知青女教师!30年了,我们没有忘记您。没想到一别就再也未曾谋面,见了面您也许会不认得我们了。送您一首诗吧,这是我们的肺腑之音:
您教我(们)懂得爱和恨,
浩然正气胸中装;
您给我(们)扶正人生观,
声色犬马不彷徨。
估算您已过“知天命”之年了吧。生命苦短,(无)峰回路转,乐天知命,颐养天年。最近,看过胡宗翰学派摩登舞理论对人的生命的新的阐释。按照胡宗翰学派摩登舞理论,像您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能活200岁呢!我们衷心地祝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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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村学校1975级初中班全体同学
执笔人 丁萌
2007年7月1日
附件三:
《毛主席对曲阜县陈庄人民公社的批示》
这是一个办得很好的合作社,可以从这里吸取许多有益的经验。曲阜县是孔夫子的故乡,他老人家在这里办过多少年的学校,教出了许多有才干的学生,这件事是很出名的。可是他不大注意人民的经济生活。他的学生樊迟问起他如何从事农业的话,他不但推开不理,还在背后骂樊迟做“小人”。现在他的故乡的人民办起社会主义的合作社来了。经过了两千多年仍然是那样贫困的人民,办了三年合作社,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都开始改变了面貌。这就证明,现在的社会主义确实是前无古人的。社会主义比起孔夫子的“经书”来,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有兴趣去看孔庙孔林的人们,我劝他们不妨顺道去看看这个合作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