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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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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开

上 部 目 录

1、仙女下凡
2、乡校恋歌
3、济州约会
4、北京晨曦
5、鸿雁传情
6、雄鹰折翅
7、虎落荒丘
8、垂死挣扎
9、盖棺论定
10、灵魂游走
(一)仙女下凡

田野空阔。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丘垄、渠坝、沟沿、高耸的树枝……所有带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而圆润,并且长着如天鹅绒般的茸毛,路上象是铺了一层银白色的地毯。冯得旭带领他初中班的学生队伍,抵抗着猎猎的东北风,在银白色的原野里,扭秧歌似的前行。约莫半节课时候,便来到离冯家村大队二里路远的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学生们沿公路两侧一字排开,在寒风里等待着——从省城下乡来的知识青年。约莫半节课时候,一辆车头贴着大红标语的客车缓缓驶过来,学生们立刻擎起冻得通红的小手,摆起彩色三角纸旗,奋力欢呼起来:“欢迎新社员!欢迎新社员……”。车上陆陆续续走下十来个城里人模样的年青人——确切的说是七男七女。学生们一拥而上,提皮箱的,扛包裹的,拎脸盆的……这时,生产大队的手扶拖拉机也“嘟嘟”地开过来了,便把行李排放在车斗的一角。冯得旭热情地招呼着:“同志们,上车吧!”城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对他们来说颇感新鲜的手扶拖拉机。“呜……”,手扶拖拉机冒着青烟缓缓地向冯家村大队方向驶去,雪地上留下两条弯弯曲曲的似彩笔绘出的印痕。
一位女知青没有上车,她牵着学生冻得通红的小手问长问短,笑吟吟地行走在学生队伍里。冯得旭诧异地问:“怎么不上车呀?”女知青菀尔一笑:“接受再教育从脚下开始嘛!”,冻得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天真。冯得旭内心怦然一动,似一股热浪驱散了冬日的严寒,遂暗暗地打量起这位“激进分子”来:一张招人喜爱的鸭蛋脸,焕发着青春的魅力,乌黑蓬松的头发结成两个发锥,一开口,小嘴角便生动地翘着,象一朵初开的水仙花。清新洒脱,稚气未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乌溜溜的眸儿,分外的清澈,若果一定睛凝视,就在那里闪烁着凄厉的艳美。个子不高,却套了一件大号黄色泛白军上衣,.蓝裤的膝盖处打着两个大补丁。虽然穿得单薄,但却神采奕奕, 看来严寒的天气对她并未发生什么影响。她就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许思芃。
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开进村里,学生队伍尾随其后。村口早有许多乡亲在那里等候,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象过节一样。大家有说有笑,簇拥着来到生产大队部场院,贫下中农代表七手八脚把知青行李扛进为他们新盖的青砖大瓦房里。稍做安顿,便在大队部场院里,举行一个简洁的欢迎仪式。大队党支部书记——“胡子大叔”嘹着大嗓门“嗷嗷”的招呼着,一会儿“欢迎客人”,一会儿“欢迎小青年们”地放了一通地道的方言腔。这个平时在社员大会上讲话不用麦克风都震聋发聩的庄稼干部,此刻却显得有些拘谨:“你们都是文化人,我说不好,还是叫我们学校的小冯老师作首欢迎诗吧!”。冯得旭象一个接受了命令的战士,笔直地站在人群中央,象在课堂上范读课文一样朗诵起来:

“火红的年代,
激情的海洋 。
时代号角吹响 ,
你们冲在前方,
你们, 可亲可敬的知识青年,
从繁华大都市,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
用青春和火一般的热情,
建功立业新农村,
书写人生新华章。
我该怎样赞美你啊,我的知青姐妹,
我该怎样拥抱你啊,我的知青兄弟。
虽然你我不曾相识。
但,时代把我们紧密相连。
虽然你我经历不同。
但,祖国是我们的共同理想。
哪儿都是祖国壮丽的河山哟,
这新的一方水土,
不会是你们陌生的地方!”
语调抑扬顿挫,富有感情,听的人被唤起了美好的感情,人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胡子大叔”要求大家鼓掌欢迎知青代表也来一首。知青们就簇拥着许思芃对诗。许思芃被推到人群中央,她局促地立在那里,脸颊飞起了红晕,思衬挂上微蹙的秀眉,她的眼神和手的动作象演员似的,稍作停顿,那鸟啼莺歌般的语音便从她薄薄的唇边飘出:
“鸟不高飞啊,怎知蓝天之阔 ,
 人不远行啊,怎知世界之大。
花盆难养万年松,
猪圈岂生千里马。
广阔天地任我创
祖国处处是我家。
炼一颗红心,
滚一身泥巴。
阳光雨露哺育我,
肥沃土壤把根扎。
新的家乡在眼前,
新的征程在脚下。
冯家村的父老乡亲,
您远方的儿女向您报到来啦!
她那谦恭、纯真、优雅的姿态和富有磁性的语音,仿佛把人们带入明朗的春日里。语音刚落,人群里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知青这边围拢过来,评头论足,嘘寒问暖,煞是亲热。一阵风吹过,树木轻轻地摇晃着,那美丽的银条和雪球就簌簌落落地抖落下来。玉屑似的雪末随风飘扬,大队部院门上方硕大的“欢迎省城知青来我队安家落户”的红色横幅,在清晨的阳光和玉屑似的雪末里幻映出一道五光十色的彩虹。
象一群白天鹅扑扑棱棱,叽叽喳喳,他们在广阔天地里放飞啦!辗转,搏击,摸爬,滚打。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看惯了城里高楼大厦的年青人,能否经得住农村艰苦生活的考验?能否在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上沙里淘金?人生的道路是蜿蜒曲折的。应当说,他们是时代的幸运儿,命运让他们在三大革命运动中大起大落,大彻大悟,让他们较早地体验了社会的形形色色,生活的酸甜苦辣,人生的悲欢离合。不是有位哲人说过吗:“少年时代的磨难,会让人受益终生”。
          
(二)乡校恋歌

夜阑人静。许思芃端坐在用土坯垒成的通铺床沿上,看着“知友”们一个个进入梦乡,思绪却象鳞片般在脑海里翻卷起来:下乡半年,她仿佛长了十岁。来农村接受再教育,接受锻炼,是她笃定的理想和志愿。挖井,井水刺骨,她不怕,和男社员一样赤脚干起来;麦收割麦子,虚心请教贫下中农,刻苦学习割麦技术;学推独轮车,引得人们哈哈大笑,但她不服输,最终四平八稳地推起来……受到贫下中农的交口称赞。村学校需要教师,在知青组里找一个,谁都不愿意干。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识:下乡到农村,千万别干赤脚医生和教师,干上以后就调不上去了。今晚恳谈会上,知青领队李队长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她……此刻,她感觉命运就象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干还是不干?在这个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重大关口。她似乎有点想家了,她想因肺气肿躺在病榻上的爸爸,想远在边疆军营的姐姐,想她九岁上因心脏病去世的妈妈……按政策,她不需要下乡,是火热的激情,革命的志向,是作为军转干部爸爸的高风亮节和无私无畏。她现在如果递上一份申请回城照顾爸爸,肯定能批准。不是有人已经借故回城了吗?怎么办?……她索性起身下床,离开宿舍,踱到一路之隔的东面的生产大队学校里。
陈庄公社冯家村生产大队,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学校就位于三个自然村的中心,校东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月亮出来了,一弯亮闪闪的月牙儿,象一把银打的镰刀,从墨黑的山峰上伸了出来;又似一只白玉盏,倾倒出清水一样的月光。月光射在校园白杨树、榕花树枝叶的中间,树叶闪烁,反射出一层银色的光辉,洒在校园操场上,操场象用银子铺成的……校东黛绿色的田野,悄悄升起了薄雾。一只莺歌儿,不知藏在何处啼唱,声音如一串响铃。多美的乡村,多美的学校啊,许思芃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了。忽然间,所有的烦恼都离开了她,一种奇异的感觉渗透进她的血管中,她象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住,每个细胞和毛孔都象从睡梦中觉醒,在准备迎接一个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脏象一片鼓满风的帆,涨满了温情。她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第二天黎明,许思芃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向李队长汇报的说:“我报到去了!”清脆的语音飘在李队长舒展的眉心上,便蹦蹦跳跳到了学校东面黛绿的麦地里。那混合着泥土、麦苗和野花香味的清新空气,刺激得她的头脑清凉清凉的。沁人肺腑的晨风,象是一股淙淙作响的溪流,流过她那发焦的心,金色的太阳渐渐露出山头,操场边的向阳花面向着东方,好象在等待着太阳。
“当当当!当当当!……”冯得旭轮起铁锤用力敲打着用一节铁轨做成的校钟,300多名学生在操场上整齐地列好队,向阳花似的翘首等待着。老校长面向队列,衣冠楚楚,情绪激昂:“同学们!今天,你们又迎来了一位新老师,她就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许思芃老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顿时,掌声象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有一名学生带头呼起口号来:“欢迎许老师!欢迎许老师!”……
许思芃今天穿了一件半旧的洗得很干净的黄色军上衣,肩挎绣着红五星的黄书包,象欲出征的战士一样。朝霞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她显得有几分局促,几分腼腆,怯怯地走到队列前面,绽开水仙花般的笑脸:“同学们!我也是刚从学校门出来的学生,我知识很浅薄,水平很有限,但有一条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喜欢你们!”队列里又响起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掌声。
朝霞在东方发光,一行一行的金色云块簇拥着太阳,就象农村娃子们簇拥着他们的老师一样。
欲当老师,先当学生,未接课之前,许思芃把所有老师的课都听了个遍。今天她要听的是初中班班主任语文教师冯得旭的课,心想:冯老师呀,认识,刚下乡时是他带学生迎接的我们。前些日子,为迎接大队文艺演出排练,知青组还特请他为我京胡伴奏《一轮红日照胸间》来着……想着想着,冯得旭已经走上了讲台。笑容可掬地道:“同学们好!”学生们“刷”得全体起立,齐声应答:“老——师——好!”接着,只见冯得旭缓缓道来:“抗美援朝,举世瞩目,志愿军战士,气惯长虹,英雄辈出,数不胜数,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杨根思……他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欣赏著名作家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慷慨激昂的导入,声情并茂的范读,深入浅出、生动形象的阐述……许思芃如痴如醉地倾听着,仿佛进入一个梦幻般的境界。此刻,她竟下意识地端详起冯得旭的形象来:粉笔白色的尘雾中,三尺讲台的一旁,他挺立在那儿,白衬衫,蓝色长裤,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背脊挺直,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充满笑意的眼睛闪亮而温和, 眉毛清晰却不浓密,有股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负相。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就能在讲台上纵横捭阖,左右逢源,真不简单,这青年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内心不由地“咚”的一下。
不知不觉下课铃响了。真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里,能听到这么精彩的课。许思芃紧随冯得旭身后,激动地说:“冯老师,今后要好好向你学习!”冯得旭莞尔一笑:“我也是刚刚学习讲课,今后我们互相学习吧!”
说着来到了办公室,在冯得旭办公桌前停了下来。桌上排满各种书籍,一侧的墙上挂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另有冯得旭自己学画的鲁迅头象和学写的隶书“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许思芃若有所思的注视着。
后来,许思芃在和同办公室的高昭英老师——一位椎髻布衣、冷静持重的中年女教师,人称“沙奶奶”(京剧《沙家浜》里的角色)——闲谈的时候得知,冯得旭是今年的高中应届毕业生,由于学习优秀,被生产大队选拔当了民办教师,至今还不到一年时间,课已经讲得在全公社小有名气。他家境贫寒,又是长子,能吃苦,肯钻研,有志向,有孝心。这些话,许思芃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校园里的阳光灿烂地照射着,在春天的原野上,清晨刮着带有寒意的小风,空气清新、凉爽,仿佛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飘荡。学校试验田里,女教师各自走在男教师的背后,跟着他们沿着一行行土垄前进。男教师每前进一尺多,便用锄头在垄上铲一个坑,后面的女教师便在坑里撒一颗种子,然后用自己的脚拨土把种子盖上。许思芃干脆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子,她使每次撒下的种子都那么妥帖的盖上,如同一个被娇宠的小孩子在呵护里跑到慈母的怀里,接受那份应得的爱抚一般。她每次掩土到垄台上去的时候,都是那么小心,那么敏捷,不使土掩得太多,免得小苗子拱不出来;又不使土掩得太少,让种子在风头里暴干了。土里传出凉丝丝的温暖,她的毛孔和松软的土接在一起,感到非常的舒适。春天慷慨地散布着芳香的气味,带来了生活的欢乐和幸福。这时,冯得旭的歌声又响起来了:“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两岸走……” 。歌声如淙淙清泉,一下一下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又如冬冬战鼓,敲得你热血沸腾。那清新、刚劲、充满着胜利喜悦的旋律回荡在校园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高楼大厦的拥挤,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忌讳,想唱就尽情地唱,想喊就扯开嗓子喊,仿佛人世间的一爿自由王国。许思芃静静地听着、听着,她眼里突然迸放出一种异样兴奋的光泽。她被他的豪情所感染,笑容可掬地凝视他。她的心象鼓满风的帆,充满生气活力和冲劲了。她觉得自己象踩在云雾里,有种新鲜感,有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的童稚般的快活,她的心释放着,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休息了,许思芃在校园中散漫的走着。办公室前,那合抱粗的榕花树,都低垂着枝桠,拖长了那些象篦子般的树叶,象要把天空梳理干净。她望着那些枝叶,忍不住就跳起身来,去摘取枝头的一片新绿。这一跳之下,就可以看到那穿过密叶的阳光,象一缕缕闪亮的金线。于是,忍不住,她再跳了一下,对那些金线抓了一把,似乎已掬牢了一把“阳光”。“紧握”着这把阳光,她心中的喜悦就从四肢百骸里往外扩散。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两岸走……”。
许思芃的第一堂课是地理课。上课铃一响,她便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奔过操场,两排齐刷刷的青砖瓦房的教室正耸立在那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她要为农家子女传道授业解惑,仿佛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她对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是有感情的,来学校才半个月,就已经成了学生们的好朋友。此时,只见她拍着个篮球,看似很自然地就走到了讲台上。“老——师——好!”同学们“唰”地一齐站起来。这洪亮的声音震得她热血沸腾,第一次有人叫她老师——她惊喜,却不自然起来:老师,多么崇高的称号!怎样才能不辜负这个“称号”呢?她打开讲义,眼光向下一看,呀,满满一教室,是无数的眼睛!那眼睛象趵突泉里冒起的无数水泡,象夜空中闪现的无数繁星,全放着光芒,交织起来投向了她……她感觉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聚光点上了!禁不住“扑冬,扑冬”地心跳起来,脸也刷地红了。但是,就在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冯得旭时——他微笑着给她点点头。可怪!心里踏实多了,也不觉得慌了,她打开课本,并一手托着篮球: “……同学们,地球就象这个球!……”她从地球的经纬度划分,讲到中国的位置,讲到放眼全球,讲到世界革命……她那对梦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采,使那张红润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讲台上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着,那对美丽的眼睛一会儿柔和,一会儿坚定,一会儿变得沉郁起来,眼光也从学生的脸上移到坐在后排的冯得旭的脸上,好象在征询他的意见……这时冯得旭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许思芃——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小小的鼻头,和那唇边的小涡儿,……他第一次发现,这机灵俏皮的许思芃竟有这么好的口才!
下课铃响了。许思芃窘得一脸的红晕走下讲台。听课老师们都围上来称赞和鼓励着她。冯得旭说:“课的特点是教法灵活,语言生动、形象,但中心紊乱,条理性差。”此时,许思芃的脸“刷”地红涨起来,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气息正在蒸发出来。她的身体翩然一转侧,笑说到:“我很笨,只怕一辈子也当不了教师。”
冯得旭看着许思芃的窘态出了神,不自觉地接着说:“哪有当不了的。有兴趣,肯钻研,就一定能成为好教师。”
许思芃心头一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说不出对冯得旭说的那样的辩解来,只脸上更红了些。说这红象苹果,苹果哪有这样灵活?说象彩霞,彩霞哪有这样凝练?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少女所独有的色泽。
冯得旭说着笑了——宛如春天凉爽的清风,或是诗人特具的灵感。许思芃也跟着笑了,那微笑仿佛泡沫似的从心里浮上脸来,她的情绪随着他的话象小船随着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当她觉察到冯得旭是出于一种真诚坦率的友谊在向她劝告时,她那由于面子、自尊而引起的不快就很快地消失了。当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来,并且露出关切的神情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喜。“冯老师,真感谢你!”她绯红的脸上浮跃着欢喜的笑容,美丽的眼睛睁地又大又亮。
在冯家村学校里,仿佛每天的生活都有意思,都有意义,都存入脑海里。这所在那个特殊年代开办的村级小学“戴帽”初中学校,是开垦智慧的苗圃,是历练人生的熔炉,是学习工作的乐园!每天,许思芃象一只小燕子在校园里翩翩飞舞,银铃般的笑声,给校园增添了春天的气息。在许思芃的建议下,学校用水泥板做成了乒乓球案。并从省城捎来一口喇叭型洪钟,换下了原来的铁轨叩钟,许思芃成了义务敲钟人,每天每天,当她拽着长长的钟绳,敲出洪亮的钟声的时候,脸上总洋溢着神气与自豪,洪亮的喇叭钟声给学校平添了几分精神和气派。后来,人们发现许思芃经常到冯得旭的课堂上听课,并开始向冯得旭借书看,包括冯得旭的手抄乐谱本等。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学唱用山东梆子谱曲的《毛主席对曲阜县陈庄公社的批示》。当唱到“这是一个办的很好的合作社”时,许思芃疑惑地说:你怎么总是把“de”(de)(的)唱成“di”呢?冯得旭抓耳挠腮地回答不上来:都是这么唱的。后来许思芃就从省城买来一些文艺创作方面的书,如《文艺创作学习资料》、《作曲浅谈》等,是让他加深文艺理论的研究。他们一起去张贴“大干快上”的标语,一起领学生到生产队拣麦穗,一起到学生家里做“家访”……总之,用许思芃后来给冯得旭信中的话说:“不管干什么,总愿意跟你在一起”。
以下是他俩经常在一起的几个生活片断,从中便证实了许思芃信中的话。
冯得旭班上的女生李戴莲几天没来上课了。他邀请“沙奶奶”一起去做家访,许思芃也跟着去了。
“啊哈!是老师来了!快请!请!”随着一声尖利的招呼,一位蝶粉蜂黄、绰约多姿的妇人扭着胖身子迎出门来。还没等落座,妇人便机关枪似的数落起来:“你看,不是我不让她去,是她不愿意去,他说一上课头就疼。她爹在城里上班,家里的鸡鸭狗鹅全得我张罗,整天价累死累活的,称盐打油的钱都供不上,我身体又不好……”说着衔起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立在壁角的李戴莲慌忙上前点上火。“沙奶奶”温和地说:“孩子上学是大事儿……”没等说完,妇人斜瞪着李戴莲吼:“听到了吗!给你老师说呀!”。自始至终,许思芃没说一句话,这情形仿佛勾起了她的某种回忆,她的心不觉微微战抖起来。李戴莲的啜泣接连地送进她的耳里,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很微弱,但却充满了凄凉和绝望的哀愁。她觉得有一种比同情更强的感情在她的心深处被搅动了。于是她忘记了一切地抱住李戴莲,把身子俯在她的肩上,把嘴放在她的耳边。她差不多要吻着她的发鬓和脸颊了。她一面扳她的头,一面爱怜地小声说:“小妹妹,你不要伤心。我一定帮助你,我不能够看着你的学业白白地断送”。
走出李戴莲家,乡野的暮春在晚霞中浓绿一片。走到一棵树下,冯得旭沉默着,“沙奶奶”不由地叹口气:“难道天下的后妈都一个样吗?”。冯得旭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默不语的许思芃,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异样的东西震撼了他。
“当当!当当!……”。上课铃声响过,操场上,“调皮王”等几个学生仍然酣畅淋漓于篮球赛的争抢中,冯得旭气冲冲地走过去,夺过篮球,厉声喝到:“没听到上课铃响吗?”其中一瘦小同学嗫嚅着:“……没听到……”而后旋风般往教室跑去。调皮王忽然转过身朝向冯得旭:“给俺篮球!”冯得旭正在气头上:“没收了!”“凭什么!”调皮王反唇相讥。“什么都不凭!”冯得旭见其顶嘴,顿时火冒三丈。“给!”调皮王说着竟窜上去抢,冯得旭顺势捏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拧,该生“哎呀”一声扑倒在地上,“你,你,你师道尊严!” ……冯得旭怒气未消,掂着篮球扬长而去。第二天,许思芃试探地对冯说:“……把篮球还给他们吧!”此时,冯得旭已后悔昨天的粗暴,正好下台阶,遂把篮球交给许思芃。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调皮王缩着头来到办公室,面向冯得旭:“老师,是我错了……”冯得旭抬起眼:“谁叫你来的?”“许老师——不,我自己。”看着调皮王唯唯诺诺的样子,冯得旭站起身牵住他的手问:“手腕还疼吗?——其实,你敢于反潮流的精神是对的……”脑海里却掠过一面许思芃沉静的表情。
生产大队又一轮阶级斗争批判会开始了。民兵连长扯着嗓子吼:“把死不改悔的地主分子ХХХ,ХХХ,还有ХХХ带上来!”知青组和民兵连的六个棒小伙子把三个地主摸样的老头拧着胳膊按着头押到大路边的土台子上。
分别控诉罪行,还是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个是二十年前给生产队耕地时,生产队的耕牛不慎一脚踩空跌进枯井里,罪状是谋杀社会主义的牛;一个是借过生日之机,铺张浪费,联络亲戚搞帮会,罪状是企图颠覆社会主义;一个是开除公职回乡改造的地主右派,罪状是耿耿于怀,妄图变天。有人呼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
“打倒阶级敌人!”
“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路边聚集了收工回来荷锨扛锄的社员和放学的学生一大堆人。冯得旭和许思芃随着学生队伍的人流看到这里的情形:土台上三个地主老头已经各自被两个虎彪彪的年轻人把头摁到了膝盖以下,“哎吆、哎吆”地哼哼着。许思芃的眉头皱起来,忧郁的眼光望着冯得旭严肃的面容。冯得旭回望许思芃,似乎看到她的心灵象路边白杨的叶子那样不住地颤抖,他也感觉心是那么沉重地圆滚滚的象铅球似的。他忽然想起毛主席继续革命的理论:“搞社会主义,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于是他俩上前跟民兵连长说出了他们的意见。只见五粗身材的民兵连长酒糟鼻子一耸:“吃饱了撑的!”此时的冯得旭并没有退缩,神情反而更坚毅了。原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一句话响在耳边:“只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是不能决定你是跟党走的。”此刻,他把这句话说给许思芃听,她微微一愣,扬起了睫毛,闪了闪,心里模糊地想:“阶级斗争为什么这么复杂?” 冯得旭蹙着眉头,沉思地说:“是因为有假革命。” 许思芃凝神听着,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手捏着耳垂的发辫,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荧荧的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象一幅鲜活的罗丹的《思想者》。
全公社教师大会在公社大院召开,主会场在一间屋里,绝大部分教师在院子里听扩音喇叭声。以管区为片,席地而坐,有的垫张纸,有的直接坐在地上。会议再次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占领教育阵地,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缩小三大差别等等。午饭伙食是这么安排的:公办教师和知青教师供应馒头、蒸包、炒菜和汤菜,民办教师只供应白开水。冯得旭正和其他民办教师蹲在食堂外一旮旯里啃自带的黑煎饼。许思芃走过来悄悄地塞给冯得旭两个白面蒸包离去。冯得旭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蒸包,惊愕地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当他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他激动地站起来,心里砰砰地跳,呆呆地望着许思芃的背影。许思芃回眸浅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
由单栎师范学院中文系下乡支农工作队、知青组和冯家村的文艺骨干组成的宣传队,准备参加全公社的文艺会演,冯得旭任宣传队长。其中一个节目——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片段《黄连苦胆味难分》,冯得旭扮演雷刚, 许思芃扮演柯湘。排练紧张地进行着。当冯得旭唱到“我良莠不辨,是非含混,错把亲人当仇人”时,师范学院闫老师点评到:“这里要把悔恨、悲愤、心如刀搅的情绪淋漓尽致地突现出来,甚至要流出泪来,你虽然未流泪,但感情真挚,看来已进入角色。”下面是许思芃的接唱,她用心田的泉水滋润了嘴唇,自然而消魂的旋律从她的胸中迸发而出;那样纯真,那样轻柔,饱含着崇高的忧伤。当唱到“砸开铁索链,翻身做主人”时,闫老师说,这句要唱得斩钉截铁,气贯长虹,要唱出向旧世界宣战的胆识和气魄。然而,在冯得旭的眼里,许思芃总是显得那么娇柔,那么文弱。而她那凄美无助的神情却使冯得旭莫名其妙的感动,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红润秀气的脸……她心中一定埋藏着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演样板戏,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并升华了他们同志战友间的友谊。从此,他们交流地更广泛了。
办公室前,榕花树下,银球飞舞,笑声琅琅,你来我往,酣畅淋漓。老校长走过来对冯得旭说明天去县城买教学参考书,冯得旭一边拉着弧圈球一边答应着。已是挥汗如雨的许思芃停下来趁机向校长请示说:“我也去吧!我想到县城去洗个澡。”老校长答应着说:“调好明天的课!”。
于是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上路。
“别回来太晚了啊!”身后又传来老校长的叮嘱声。
“放心吧!”许思芃翻身下车向老校长挥挥手。然后示意冯得旭先走。出村后,两人才并排同行。
春风荡漾,一路桃梨花香,杨柳扬絮,路边渠水哗啦啦流淌,绿油油的庄稼苗好象绒毡一样。春风扑在脸上,怪痒痒的。这时冯得旭的车速渐渐加快,许思芃也不甘落后,用力猛蹬,身姿跃动,两腿生风,象在水中潜行,又象在天空飘动。他们那瞬间飞逝的幻影,象比翼双飞的燕子,疾风中可听见车轮磨擦空气的声音……犹如采花的蜜蜂,追赶着推移的花期……一会儿,他们的车速又渐渐慢下来,象是欣赏一首舒缓幽雅的小夜曲。他们开始注视飞鸟,眺望远方,格外留意起眼前流动的景象。速度改变了他们的思维,一棵静止不动的树,一座山峦的阴影,一片水泊的光亮,一条掩映在麦田里的小路……所有能看见并且能够描绘的景色,都有了动感,都成了他们生命行进和成长的参照物。他们谈笑风生,乐此不疲,仿佛徜徉于极乐世界里。20华里的路程,在浑然不觉中滑过。
冯得旭买好教学参考书,便匆匆到澡堂门口去等许思芃。不一会儿,只见许思芃在阳光里款款走来,她身穿白色夹衫,罩上一件柔软的紫色外衣,装束并不华丽,却有娇艳之姿,体态轻盈袅娜,妩媚动人。脑袋左右一晃,那湿漉漉的、光滑的乌发散乱地飘拂在美丽的鸭蛋脸上,那头发真是叫太阳的光芒都要嫉妒的。那珠圆玉润的颈项,那时红时白的脸颊,就觉得她的容貌象那种诗意的自比为顾影自怜的水仙。“让你久等了”, 许思芃抱歉地说,微凹的嘴角边隐约挂着一丝笑意。冯得旭仿佛一下子从刚才对许思芃浴后的形象里回过神来,搭讪到:“没事儿,没事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许思芃说:“时间还早,我想去教育局咨询点事。”“我也去吗?” 许思芃试探地问。“当然。”冯得旭不假思索地说。他们一起来到县委大院。教育局在县委大院左侧平房,和大院门口传达室人员打过招呼,他们二人就找到了局长办公室。从门口望进去,只见对门一张三屉桌的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两鬓斑白,近视眼睛。他手握着一叠卷宗,显然正在看资料。“关局长——”冯得旭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只见老者慢慢抬起头:玻璃镜片后面深陷的眼睛炯炯闪光,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有事吗?”老者问。“我想咨询个事,”冯得旭嗫嚅着。“请进吧!”并示意他们在靠壁的连椅上坐下。“你们是哪个村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语气和声调都非常平稳,那镜片后面的眼睛虽然敏锐,却也温和。坐在连椅上的冯得旭这时也缓解了刚才的紧张,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也仿佛消失了,于是鼓起勇气说到:“我是冯家村学校的民办教师,我想请问局长,为什么我们和公办教师同样上课,同样工作,待遇却大不一样?”说话时,冯得旭正被关局长从头到脚地观察着,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摩挲着,带着一种感兴趣的表情,他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小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倔强的嘴,有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傲气: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他并不回答,反问到:“你身边这位是——”。许思芃抢着答到:“我是下乡知青,和他在一起教学。”红润小巧的嘴唇翕动着,那直直披泻的润饰的乌发,更增加了她几分纯纯的、甜甜的味道。“噢——”关局长若有所思,然后平和地对冯得旭说:“她从城里下放到你们村,不正是在缩小差别吗?”轻轻的一句话,却把冯得旭刺痛了。使他恍然若有所悟,他蒙胧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追求合理,而是对个人利益看得太重,是在一种追求平等的掩饰下的个人主义。他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再出声,他的思想陷入迷离境地。没听见关局长又和许思芃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怎么随许思芃走出的局长办公室。
中午,他们来到一家饭店就餐,冯得旭仍然沉浸在关局长的话里,便将自己一大堆纷乱的思想重新整理: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我不就是毛主席批评的那种人吗?毛主席为什么要开展继续革命理论学习?为什么要斗私批修?“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忽然对着许思芃说,看着冯得旭阴郁的样子,好像在开自己的批判会。许思芃催促道:“快喝吧!”桌上的丸子汤已没了热气。冯得旭赶紧端起来咕咚咕仰脖喝下去,一抹嘴,说:“我想起了你唱的那段《龙江颂》唱段,‘有私念近在咫尺人隔远,立公字遥距天涯心相连’。我应当好好向你学习!”顿时,他觉得许思芃在他眼里高大起来。许思芃也想起刚下乡时冯得旭为她京胡伴奏时的情形,那时他们还很陌生呢,是革命样板戏把他们的距离迅速地拉近了。此时她望着冯得旭一副认真忏悔的样子,笑了,冯得旭也会心地笑了。他们相对望着,那愉快兴奋的样儿,象太阳穿过云彩般放射出来。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向大地散射着银色的光华。操场两旁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和办公室前硕大的榕花树,向屋顶及空地上投下了朦胧的阴影。珍珠似的露珠从白杨的肥大而嫩绿的叶子上,从榕花树密密的淡红色的花穗上,悄悄地降落下来,校园里飘荡着浓郁的花香……冯得旭和许思芃如约来到办公室,备课并学唱一首新歌——男女声二重唱《红太阳光辉照海河》。
今晚的许思芃围了一块娇嫩的浅绿色镶一圈金线的方围巾,并带来一股淡淡的清香。灯下的许思芃越发透出一种城市女孩的高雅气质和文学艺术般的美,看得出她是刻意修饰了一番。他们围坐在办公桌前,冯得旭唱一句,许思芃跟着唱一句,她唱的时候的声音柔柔的:“海河(那个)生来,海河长,海河苦水亲口尝哟,河水滚滚心潮涌,忘不了海河的旧模样……”。可以看出,此刻,她的感情已经沉浸在某种冲动之中。他用严肃的眼神打量她,仿佛面对一朵脆弱的奇葩。许思芃唱歌的表情真是美到极点——沉思,半睡半醒,迷迷蒙蒙的,眼睛看一样东西,心里却想着别的心事,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冯得旭看她一手支颐,为她迷人、神秘、若有若无的微笑而神魂颠倒。他脑中掠出一朵半开的水仙花的形象,突然想起几句诗:“娇华欲开半遮面,忧郁轻颤惹人怜。梦样朱唇含巧笑,若解花意须问天”。
许思芃也用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深深的瞅着冯得旭。蓦的,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却更加跳得凶了,某种难解的情绪一下子就奔窜到她的血液里,使她整个人都发起热来:呕!他是个农村人,民办教师,但他可爱,每逢和他在一起,她就感到她的身与心一齐被他的细眼睛吸了进去;他是一切,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感到快活,温暖,与任何别人所不能给她的一种生命的鼓荡。在他的面前,她觉得她是荷塘里,伏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她的周围全是香,美,与快乐。
墙壁上的那口老式挂钟匀速地撞过12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脆,他们竟浑然未觉……
“许思芃!都几点了!到处找你!”一个严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是知青大队的李队长,他们这才从梦幻中醒过神来。许思芃弹簧般跳将起来,不敢正视李队长的眼睛,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诚惶诚恐地缩在母亲面前。冯得旭毕恭毕敬地陪着笑脸。李队长没有理会,带着许思芃走了。
冯得旭茫然地立在办公室门前,月亮把暗蓝色的天空上照得铮亮,照得办公室前一片白惨惨的,它好像无所不在——穿过榕花树叶的缝隙,又仿佛穿过冯得旭窘得发麻的头皮,射进他的心底,把惶惑不安照得迷惘地浮起,张大嘴巴呼哈着白茫茫的光。

正值“三秋”扫尾时节,各生产小队的收种都已结束,然而,知青组试验田的种植却还没有做任何准备。针对这种情况,当天晚上就召开会议,分析形势,挖思想根源,统一认识,并邀请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团支部书记和贫下中农代表参加。知青组李队长主持会议,李队长——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大概——站起来的话——不错有一米七,年轻时可能也是很挺拔精神的,现在却太显瘦削和憔悴了。装束很素气,着一身青色裤褂。她那双黑得象涂着墨一样的眼睛,又灵敏,又深邃,她皱起漆黑细直的眉毛向前望着,翻卷着满腹心事:
下乡一年多来,知青每天和贫下中农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整土地,修理机井,让昔日的荒岗搬家,填平沟豁,学会了吃苦耐劳,磨练了意志。“三夏”期间,劳动量是超常的,哪一位知青不是在汗水乃至泪水的交织中,咬牙坚持下来的!村支书曾讲:由知青组主办的冯家村“三夏战报”给他争了脸,在公社召开的“三夏”工作总结会上,还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呢!然而时间一长,有的人开始懒散了。知青的生活状况比较差,整天吃玉米、红薯等粗粮,咸菜多,蔬菜少,炒菜时食油少,只能“白水煮鸡”。仓库中有小麦四五百斤,都作为储备粮不让动。知青人心不稳,小毛病不断出现。一天工分只有两毛多钱,还不能完全兑现,账面上欠知青有几元的,十几元的,最多的二十多元。所以,知青思想紊乱,甚至出现了打架斗殴的现象,托关系借故提前回城的影响了大家的士气,就连最让她放心的许思芃自从到村学校后,也不象以前那样和自己沟通。传言她与学校的冯老师正在谈恋爱——简直是无法无天!……
人到齐了,宣布会议开始。首先知青做个人总结,做触及灵魂的自我批评。接下来是不留情面的互相批评,有人指出许思芃近来情绪比较沉闷,思想封闭等等。许思芃低着头,对于知友的批评,感觉好像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发言的声音细得象游丝,李队长提醒道:“大点声!”——仍然象游丝。贫下中农代表逐一作了点评,学校方面是委派冯得旭参加的,此时,冯得旭看着许思芃的窘态,心如火烧火燎般熬不住,一种强烈的冲动,刺激他欲给许思芃辩解——知青张育却狠狠地给冯得旭递眼色并摇头。散会后张育对冯得旭说,你和许思芃的关系知青组已颇有微词,你还公开给她辩解,不是自找其辱吗?许思芃今后又怎么呆下去?冯得旭和张育结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冯得旭正在办公室备课,一串京胡西皮流水的反复演奏声频频传来,禁不住循声走过去,洒满月光的操场上,见知青张育正不厌其烦地练习《沙家浜》中一节郭建光的唱段伴奏。二人侃侃而谈,有种高山流水、相见恨晚的默契。此后二人便经常在一起切磋技艺,冯得旭把张育这种近乎枯燥的基本功联系法运用到二胡练习中,从此二人成为挚友,无话不谈,老成持重的张育象冯得旭的兄长一样。后来张育招工回城进了一家皮鞋厂工作,还特意给在部队的冯得旭寄去一双皮鞋呢!
接下来,是李队长归纳:要反骄破满,克服松懈麻痹思想,并不点名批评个别人有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等。当务之急是迅速种上小麦,李队长当场向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做了汇报,采取几项措施,稳定情绪,要迅速扭转知青组的被动局面,跟上生产队的步伐。许思芃在学校上完课后也要赶回来参加“秋种”工作。最后,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讲了“身入”和“心入”的问题,并提出今后要想方设法改善知青生活等。
一天又一天,十月终于流逝过去了,这是连续灰蒙蒙的天色,风停止了,只为重新引来更浓的密云的飞舞。……风已卷去灰白天边之下的树叶,赤裸裸的乡野上,只有深而又长的寂静,这寂静里南飞的大雁呀呀地叫着掠过长空,报告着一个清冷的秋季。许思芃扛着那柄硕大的新镢头疲乏地走在收工的田埂上,夕阳映照着那她张招人喜爱的鸭蛋脸,似乎黝黑粗糙了许多,手掌也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鲁西南乡野的烈日和风雨重塑了这个城市姑娘的外部形象和精神气质,使她在“接受再教育”的道路上更加像一个地道的农村姑娘。回到宿舍,脸也懒得洗,身子一歪,便斜卧在铺上,却发现一张表——《知青招工登记表》,端正地摆在枕边。正诧异,女知青孙平走过来祝贺地说:“恭喜!李队长让给你的,她人已去县城开会去了。快填吧!”许思芃两眼怔怔地看着这张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招工回城,这对于许多知青来说,可能是求之不得的。然而,此刻的许思芃,心绪却如潮水一般的涨落。她总觉得这里幸福的工作和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虽苦却有意义的生活,舍不得离开学校,舍不得离开她热恋的人——脑海里倏的一闪念:这一走,可能今生不会再见到他,就算见到也是互不相干的人了,她对他和他对她,都只不过是生命中有过的一个影子,随着时光的奔驰,会整个隐没。但,她没有不走的权利,为什么?她应该明白她和冯得旭在学校的那个晚上,李队长对她严厉呵斥和会议上的点事批评。谈恋爱,是那个年代的大忌,更何况是城市知青与农村人!这还能了得!虽然她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爱,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她仍然无法制止住那些涌上来的奇奇怪怪的思想。“再见了……”她喃喃着,觉得心象被掏空了,而腰后脊椎骨两旁的部位,也酸疼的格外厉害了。
后天就得走,许思芃脑子里一片空白,晚饭未吃,就循声向大队宣传队正在排练的教室方向走去——冯得旭正和队员们紧锣密鼓地排练着歌舞《绘蓝图》,本来这个节目也有许思芃的角色——但她并没有进教室,而是机械地拐进操场里,在那里昏昏噩噩地转了半天,这才神使鬼差般踅到教室门口,倚在门框上——脸色阴郁地望着冯得旭。冯得旭正纳罕:为什么许思芃到这时候才来呢?冯得旭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许思芃身上一扫而过,它刚和她专注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又变成了那种专门对女性的目光——成了那种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既脉脉含情,同时又荡人心魄,又成了那种把双方紧紧连在一起的目光。这种目光仿佛把许思芃从忧郁中唤醒,给了她一种信念,一种力量。冯得旭显然不知道许思芃要被调走的消息,但看到许思芃那阴郁的脸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对大家说:“今天就排练到这里吧……”。待大家都走后,冯得旭关切地看着许思芃,说:“到我家去坐坐吧!”。许思芃没吱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冯得旭身后。天气凉凉的,秋意正浓,暮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乡村的夜,静谧而深远。冯得旭边走边揣摩着许思芃的心思。
弯进一条窄小的曲巷,一侧即是冯得旭家前后毗连的两处宅院。自后院门入,许思芃甜甜地“爷爷、奶奶、叔叔、大婶”等打过招呼,便和冯得旭径直走进南屋——前院的堂屋里,前院墨绿的菜园里黄瓜、茄子、韭菜、西红柿等,在星光下散发出阵阵馨香。在西间里,冯得旭的妹妹替他们掌好灯,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冯得旭住的这间屋,空得干净,一张靠壁的板床,一张旧式的脱了漆的床头桌上,零散着几本书和几片纸。许思芃坐在床沿上,冯得旭倚在壁角的墙上。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们静静的望着,时间消失得很快,室内已经很暗了。冯得旭剔了剔煤油灯芯,望着凝思中的许思芃,问:“想什么?”许思芃说:“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让两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还有什么,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多美!”。
外面,天空上面的星斗缓缓地移动着,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宇宙出现了一片甜蜜的寂静。冯得旭悄悄地望了许思芃一眼,许思芃也悄悄地望了冯得旭一眼,两人的眼光碰上了,又赶快低下头去。冯得旭觉得,这种寂静是宝贵的,是千载难逢的一种幸福的享受。因此,他不想用任何的语言去打乱这种寂静。许思芃也同样感觉到,在她颠沛流离的生活当中,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令人留恋的寂静。她愿意永久都生活在这样和谐的寂静当中,不离开它。但是,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济州去了,所以她更加珍惜这一分一秒的寂静……床头桌上的煤油灯花已经结得很大,那光线也渐渐地暗淡下来了。
她慢慢地举起她的眼睛向着他。……啊,一个少女的此时此刻眼光,——谁能够描写呢?这对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在追寻,它们表示信任,它们又表示心有灵犀……冯得旭简直不能抵抗它们的魔力,觉得有一股微火象许多烧红的针似的跑遍他的全身。
许思芃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扉页上娟秀的字体写着:
“得旭同志:下乡一年多,尤其在学校的几个月里,我学到了许多过去在城里学不到的东西,我得到了切实的锻炼,和你的帮助。临别之时,总是难舍难分,但是革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让我们今后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优异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友谊长青!                      
思芃12月5日”
冯得旭起身接过笔记本,脸觉得木僵,仿佛有什么痛楚似的,他的嘴巴在发酸,这是因为他怕她看破他的心理活动,硬装着笑容的缘故。他疲乏地坐了下去,将一条腿盘了起来,只觉得凄楚得发胀,胀得几乎把胸膛也裂破了,同时又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跳着。他的手是冰凉的,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压迫着他。他脸上显出苦痛和惶惑,仿佛是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平时一帆风顺,而今破例第一遭尝到不如意事的滋味似的。 “为什么?”这句话没出口,这时冯得旭似乎已悟出了些缘由。说什么好呢?也许只有祝愿吧!
许思芃这时似乎释然了,惨然地笑了笑说:“这应当是意料之中的吧!”
说着在冯得旭的床头桌的一叠纸里随便的翻弄着,纸上几行潦草的字体,吸引了许思芃,便仔细地辨认起来:

乡  村  新  人
——记下乡知青许思芃
         你从不爱,
         摸着针儿刺花
         却爱田野深处
         飞犁耕耙……
         腰酸背痛你不怕
         挥汗如雨乐哈哈
         城市姑娘
却有着石头般的性格
       一碰就迸出火花!
        
       你从不慕
       都市的荣华
       却羡农家的炊烟,清淡的饭茶……
       当上教师就调不上去了
       你故意要把根扎下
    小小年纪
却有着大地般厚实的胸怀
四海风云都装得下!

      你从不欣赏纨绔子弟
      却爱怜衣衫褴褛的穷娃
      你接济过多少穷学生
      送去多少鞋和袜?
      周大妈非得认你做干闺女
      热泪盈眶把你夸
      你金子般的心灵
      玲珑剔透,纯真无暇!
       ……
巨大的幸福把许思芃吸摄在地上。她红涨着脸,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冯得旭惶急地说:“还没写完……”。并迅速地奔过去企图去夺许思芃手上的纸,却一下子把手压在了她的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天转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紧了这只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许思芃的眼睛燃烧着,嘴里模糊地反复地说:“冯老师,冯老师,冯老师   ……” 冯得旭抚摩着这只手,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突然的,一阵伤心和疲倦扫过了她,她就将头埋在他手里,呜呜地哭起来了。他从来不曾想到象她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会哭起来,因而不觉有一阵怜惜和痛楚的情感扫过了他。他于是再握紧了这双手,慌乱中急不择言地嗫嚅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她扬起眉毛,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着。在她眼底,那抹沉醉更深了。
“哥,有人找!“冯得旭的妹妹在后院里喊。
冯得旭慌忙松开许思芃的手,赶紧迎出门去:
“哦,是您二位呀!请,请”。
是女知青“机灵鬼”孙平和“胖子”姜丰,冯得旭忙不跌地招呼着。
“机灵鬼”怪声怪气地朝向冯得旭:“冯大老师,你把俺们的许思芃藏到哪里去了呢?”
“你……我……”冯得旭窘迫地竟一时语塞。
此时,许思芃已经走出屋来。
“机灵鬼”对着许思芃埋怨道:“到处找你找不到!大家都等着开你的欢送会呢!你却跑到这里来了!——果然不出所料。”
“冯老师,再见!”俩人诡秘地朝冯得旭一笑,仿佛得胜似的扬长而去了。
许思芃默默地跟在她俩身后。
第二天一大早,许思芃急匆匆来到冯得旭家。并从书包里捧出一盆罩着塑料薄膜的水仙花给冯得旭:“这盆花送给你,你好好替我看管。”冯得旭望着那雪片一样洁白的花朵和那鹅黄般的花蕊,并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调回到许思芃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到许思芃的眼圈都熬红了,似乎有些憔悴的脸庞更突显出眸子的闪光——一种梦似的光辉,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动;不由地黯然神伤。他用双手捧住花盆,粗壮的手指好象不听使唤似的颤抖起来,接过许思芃手上的盆景,又匆忙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她,许思芃接过后匆匆离去了。
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许思芃的背影,蓦的,一种怅惘若失的情绪袭上冯得旭心头,他俯身端起那盆水仙花,取下塑料薄膜,神情地注视着。
水仙花,她以纯洁清丽带给人间一份绿意和温馨;她与污泥无缘,青石是她的 “ 土壤 ” ; 她所求不多,只求阳光一束、清水一盆;她不在乎生命的短促,也不在乎刀刃的“创伤”,更不在乎严寒的“凌辱”,始终洁身自爱,芬芳四溢。
一盆水仙花,婀娜地开在简朴清贫的农家小院里,纤巧的花蕊中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它是许思芃从繁华的省城移植到这里来的——它传递着城市与农村之间的思想文化和观念,传播着城乡知识青年的纯真友情。
       “拿翠绿的长叶作你飘逸的裙裾
        拿纤细的茎杆作你婀娜的身姿
        拿洁白的花朵作你姣好的面容
        拿金黄的花蕊作你鲜活的心脏

你不似傲慢的牡丹
用硕大的花盘炫耀自己的光辉
也不似吝啬的铁树
千年才作一回的吐蕊

只要给你一杯水
便能换来你的亭亭玉立 清逸芬芳

凝视着你
似闻到淡淡的幽香传递着你高洁的情怀
似看见凌波仙子滑下的那根银簪
幻化成你的身影”

——摘自冯得旭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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