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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小说《问苍茫》连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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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工友们阅读曹征路先生的小说《问苍茫》而加的按语

曹征路先生的小说《问苍茫》首发于《当代》文学双月刊2008年第六期,2009年2月1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一部单行本。小说以“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和香香等五位姑娘为了走出大山,不惜以“开处”为代价到深圳打工为基本线索,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情节,从底层劳动者的视角出发,通过对不同性格、不同思想、不同追求、不同阅历、不同政治面貌的人物以及他们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和理想追求的描绘,以雄健的笔力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刻画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展示了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生产关系、劳动制度的变迁,揭示了改革开放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以及社会生产过程中阶级属性被蓄意抹杀的社会现实,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的合理的生存方式,一种和谐生活状态”“不断追问”的思想情趣。这部被文学批评家称为优秀的“底层文学”发表以后,立即受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工友、农友和即将走出大学校门的青年学生的好评。

小说首先抓住中国当代社会复杂的社会关系——主要是生产关系这一矛盾,非常真实客观地展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阶级的生存状态和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例如,经过打工生活的磨难,与柳叶叶一同到深圳打工的香香和小青做了“洗头妹”,桃花则嫁给了“一个礼拜回来一趟”的香港“小老板”;做了“洗头妹”的香香为了报复在招工中为其“开处”的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嫁给了马明阳的老父亲;而毛妹则因为积极主动地组织救火皮肤重度烧伤而毁容。事故发生后,资本家陈太不仅不愿支付工伤补偿,她聘请的律师还故意捏造谣言,诬蔑毛妹“恶意讨薪”。更让人发指的是,消防局的调查报告也认为,如果当时张毛妹不去扑火,不去组织大家去冒险,而是主动撤离,她就不会被毁容,更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在资产阶级官僚机构、资本家和律师的共同压迫下,毛妹不得不以跳楼自杀的方式向资产阶级政府和资本家宣示自己的权益。

小说还刻画了一系列资本家的走狗和帮凶的形象。例如,善于投机、精于算计的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假借外出招工之机骗取女打工仔的青春和肉体,贪污资本家从工人身上剥削来的财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给马明阳这样的投机者带来了无限商机,他头脑聪明、嗅觉灵敏,不放过任何一个投机发财的机会,利用劳动制度的漏洞——试用期工资低,通过反复招工辞工的方法帮助资本家敲诈盘剥工人,而他自己则从中跟资本家分享红利。还有,为地产商人充当顾问的大学教授赵学尧,国家公务人员何子纲等人,不仅忠心耿耿地为资本家服务,而且为了自己的名利和仕途升迁甘愿充当资本家的帮凶,帮助资产阶级政府和资本家分化、瓦解工人的罢工运动。何子钢教训他的老师赵学尧说,现代社会不是马克思所描绘的样子,“重要的是资本在流动,是现金创造了财富。”

曾在国有企业当过党委书记的常来临在工厂破产后来到深圳闯荡,他第一次帮助资本家陈太解决工人和资本家的矛盾时,立足点还是站在打工者一边的。他主动接近工人们,关心工人们的生活问题,取得了工人们的信任,为工人们争得一点点利益就有一种成就感。当他得到资本家陈太的重用后,思想感情就逐渐向老板靠拢过去,对工人们的态度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积极地充当资本家陈太的走狗。他从维护资本家的利益出发,苦口婆心地劝说、拉拢、欺骗工人,硬说资本家与打工仔是一个利益整体。资本家陈太为了避免更大损失撤资潜逃,让他试图抹平资本家和工人之间阶级鸿沟的幻想彻底破灭之后,常来临又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再次站到了工人面前”,鼓动工人罢工游行,向资本家讨回拖欠的工资,最终被警察以“组织煽动工人罢工”的罪名逮捕入狱。

小说中两个资本家的形象也非常鲜明突出。一个是赚到大钱的台资老板陈太,她虽然也是穷苦出身,有女人的可爱和娇柔,有家庭妇女式的日常情感,也不乏怜爱之心。她为了给司机送一份生日礼物,可以开着车跑遍全城的精品店,买了一盒点心巧克力双手捧过头顶献给司机。但是她既然是资本家,就必然遵循资本的运行法则,面对工人毛妹因严重烧伤而毁容需要付给工伤补偿时,她却冷冰冰地问“一张脸值这么多钱吗?”另一个是幸福村党委书记文念祖,他是改革开放时代发家治富的特殊农民形象,他的口头禅就是“没钱就别搞”。他依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出租土地、房产发财致富,但是头脑中却根深蒂固地潜藏着等级观念、特权意识甚至还带着几千年来小生产者那种飞黄腾达的帝王思想。就是这样一个封建思想浓厚、对工人尖酸刻薄,但是为了名和利却挥金如土的当代大地主不仅被任命为共产党的党委书记,还被推举为共产党的代表进入省级党代会!这些活生生的社会现实告诉读者什么呢?不同阶级的读者当然会有不同的答案。

《问苍茫》中的众多人物都有强烈的现实性和普遍性,每个人的生活情趣、性格特征和言谈举止都与人物的身份相吻合,读后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小说描写的事实与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实践再一次证明这样一个真理:“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

但是这部作品也存在着明显的不足,或者也可以说是作者对现实生活认识上的错位。曾经领导过罢工运动的唐源和贯穿小说始终的柳叶叶两个人物都具有明显的象征性,从领导工人罢工走向依法维权,通过这些情节刻画人物,不能不是这部艺术作品的最大遗憾。这或许是作家出于生活环境的考虑故意这样安排的。

尽管如此,小说隐含的意蕴清晰地告诉读者:工人阶级的解放要靠工人自己。工人阶级只有组织起来进行共产主义革命,才能彻底解放自己。

二〇一六年九月十六日

最后编辑郑雁男 最后编辑于 2016-10-19 09:04:01
本主题由 管理员 admin 于 2016/10/16 21:20:37 执行 移动主题 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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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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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叶运气好,工位面对着窗户,每天都可以偷闲朝外看几眼,一抬眼皮就能看,主管也注意不到,她还一次都没被抓住过呢,这让她好开心。

其实外面有什么?没有海,也没有像样的商厦,但外面有天,有时候还有白云,这边的白云和老家的不一样,是那种昏昏沌沌结不成团的白云,烂棉絮一样稀稀拉拉。有时候她还能看到低低盘旋的大飞机,发出隆隆的震响。在晚间,还能看清飞机上一排排的窗户,和尾巴上一闪一闪的星光,提醒她别忘了如今自己也住在大城市里,离现代化很近很近。有一回大家在拉话最想做的一件事,有人想吃一碗米粉榨肉,有人想美美地睡两天,当时她脱口就说想坐一回飞机。她们都笑她不着调,癞蛤蟆要舔天鹅脚背呢,可她自己觉得飞机并不遥远,天天都在身边,就在半腰间,好像一步就能骑上去。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那天的台风就是这样被她看到的。在窗子里看,像一个红毛鬼。从前她以为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特别特别大的风,其实不是。台风是有颜色的,起初是黄色,明黄,接着整个天都红了,是那种红砖一样的混浊的红,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来,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马路对面的楼房忽然就不见了。再紧跟着,是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直接扫在她脸上。开头还带着点温热,有点臭,是一股子臭鸡蛋味。风向是旋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雨就像淋喷头打摆子一样的调皮。但转眼就变了,变成了海浪一样扑进窗里,于是一片尖叫,工房里一下子全都是水。天也一下就黑了,屋里是开着灯的,所以显得更黑。把窗子关了,才看清楚那个雨是横着扑过来,砸在窗玻璃上轰轰地响,吓死人。

这场台风憋得太久,收音机天天说来,就是不来。空气臭得很,到处是汗酸味,粘乎乎的。大家都等着刮台风,说是台风一刮,衣就干了。每天宿舍里都有人说没衣服穿,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走廊上,永远干不了,而走廊的墙壁上也是成串的水珠。大家只好都穿潮衣服上工,在身上一点一点焐干,又一点一点汗透。毛妹说她的手都能挤出水来了。毛妹碰巧这两天来了老朋友,她又舍不得用卫生巾,不知从那里拣来的破汗衫,洗洗晾晾就那么垫在下面。大家都说要坐下病的,她不信,笑笑还是垫着。现在台风终于来了,可以松口气了。好像憋了很久才突然透出这么一口气。

然而台风就像是一个暗示,一道命令,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不干了!然后大家都停了下来,在这之前谁也不曾商量过,但现在有人说不干了大家就都不想干了。这很奇怪,就像是等了很多天刮风下雨,一直不来,但说来也就来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不干了的意思就是罢工了,就是跟老板、管工叫板了,造反了。从前听到这个话新鲜的很,是别个公司里发生过的,怎么斗怎么闹最后输得又是怎么惨,讲故事一样。现在轮到自己也不干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也不觉得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有个人把一个大扳手高高地抛起来,掉在传送带壳子上咚地一响,还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就是这么简单。

管工急得直蹦,问是哪个喊的不干了,哪个不干就炒掉哪个,但没人理他。管工只好去抓拉长,拉长们自己去做也做不过来,一条拉停了,60几条拉全部都停。只有传送带还嗤嗤地走,线路板越积越多,像一条漂满树叶的小河,最后终于卡死在那里。有两个男的还想去砸打卡机,那个打卡机每天都会把时间记错。不知哪个说,砸它有个屁用,都是故意错的,这才不砸了。于是大家都跑到窗子跟前去看台风。

台风的身子到这时才真正露出来,咆哮着翻滚着,把天和地搅成一团,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海浪,从楼顶直接倒下来。马路上所有的车都趴着不敢动,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废纸箱和垃圾桶在天上飞,公司对面的一个巨大广告牌,眼睁睁地就散了,飞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有的楼房窗户没有关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来,到处能听见玻璃的碎裂声,紧跟着是电闪雷鸣。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疯子一步一步逼过来,手上拎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给你一鞭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嘿嘿地狞笑。

这情形,看得人热血沸腾,好开心,好过瘾。

其实早几天,就有一个消息在传,说是下一批工人又要来了,有200多,是广西来的。消息是他们湖南佬打听来的,他们是上一批的,比柳叶叶他们早三个月,眼看试用期就要满了。也就是说,公司要把湖南佬炒掉200多才能腾出工位。湖南佬来的早,已经亲眼看到过前面几批人是怎么走的。他们不想走。好容易熬到试用期快满了,凭什么要他们走?

这样的流水线工人,新手一两天就能上岗,公司有60几条拉,2000多人换上200个新手根本影响不了什么。试用期只发 200块生活费,正式工700元工资,这笔账傻子都能算过来。再说十个人的工作量只安排七个工位,做不了就加班,公司只要付一点加班费就可以永远用新工人。新工人如果当不上拉长,就只有被炒,公司永远只付生活费。

另一条消息是,公司又接到一个大单,要做两个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消息,这从每天的加班时间就能知道。以前加班加到八点,现在要加到十点。加一次班能多得五元钱,有人就骂,说老子一天当两天活,才多吃两包方便面,真不划算。不过也有人喜欢加班,因为加班给的是现钱。比方毛妹,她就能把五元钱省下来,她说出来就是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家有活给你做,应该高兴才对。但柳叶叶就是高兴不起来,她两条腿都做肿了。她还算好的,毛妹脚背上一摁一个坑。

听他们说,以前每到一批工人被炒,总是有人哭有人闹,但闹也闹不出名堂,因为合同写的清清楚楚,试用期六个月。试用期满不合格的就是要炒,这是公司的规定,你自己能力不够你怪哪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离开,不愿意走的顶多在公司大门外赖两天。大门有保安守着,你想进又进不来,你想说理又没有人听,最后还是一个走。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的湖南佬很抱团,他们得到的消息早,抓的机会也好,就在新人要来不来的时候,就在公司刚刚接到大单的时候。还有,就是这场台风帮忙助威的时候。

柳叶叶坐在二楼的落地窗前,那个人事部姓马的经理,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刚刚撑开的一把花伞,转眼就像蒲公英絮毛一样翻转飘散,变成了一把枯枝。姓马的疯子一样冲进门庭,大概开头还想找地方搁伞,转了几圈之后才醒过神来,才把那把铁丝扔了出去。从写字楼到厂房不过二三十米,就已经把姓马的变成一只汤锅里爬起来的鸡。她还看见姓马的冲着保安大喊大叫,那个讨好他的保安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能把笑脸硬硬地夹住,退回去重新拴上大门。他不放人出去,其实也没有人想出去。马经理冲进工房,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学广东话骂人,丢!丢!

这一切,全都被她坐在铁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马经理和几个管工商量一下以后宣布说,好好好,刚才是谁叫的我们也不追究了,就算是大家刚到南方来没见过台风,受了惊吓,公司买单了。但是下不为例,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要赔偿损失了。你们知道停机一分钟公司要损失多少钱吗?吓死你!

没人答话,也没人动。

马经理说,怎么啦,听不懂我的话吗?

还是没人答话,没人动。

马经理就去骂拉长,要他们把自己的人找回去,同时还点名叫了几个人。人群这才动起来,但也只是柳叶叶这批新来的最听话。毛妹还去招呼了几个人,可他们人少,坐在工位上孤单得很。就是坐下了身子不动也还是没用。就是身子动了,60几条拉也还动不起来。空气变得焦躁,好像随时都要爆炸,柳叶叶觉得刚刚凉爽的身体又透不过气来了,浑身都在发抖。

马经理这才着急了,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想这些有什么用?公司是有规定的,跟你们大家都签过合同的,签字画押,不是假的吧?人才流动,末位淘汰,这是政府定的章程。有意见你们跟政府去提。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一族。表现不好也要被辞退的,当然表现好了可以继续干嘛。公司欢迎大家留下来,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谁跟钱有仇?你?你?你们不要叫我难做好不好?

有人在后面忽然嘀咕一声,放屁。这下就像真的放了一个响屁一样,工房里一下笑翻了天,大家前仰后合笑到肚子疼。

马经理火了,跳着脚叫保安,让他喊队长来,把全队都集合来。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渺小,而且很快就淹没在大家的起哄里。人们叫着嚷着一起往外冲,马经理立刻被挤到墙脚,想找都找不着了。混乱中,有几条拉的日光灯管被敲碎了,还有那个会吃时间的打卡机,也不知是谁,把一块线路板塞进机孔,吐出来整整一团乱麻。

这老天爷也怪气,刚才还昏天黑地雷霆震怒呢,转眼就艳阳高照了,只有污水在马路上潺潺地流,证明刚才确实刮过台风下过雨。大家跑啊跳啊欢呼啊,快活得很,好像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谁都管不着了。其实人人心里也都清楚,大雨还在后头,该来的还是要来,哪个都挡不住。尽管哪个也不晓得后头有什么,反正横竖一条蛇皮袋闯天下,打工仔一个。有个湖南佬牛皮烘烘说,大不了老子炒他鱿鱼,怕什么怕?

可柳叶叶心里还是有点虚。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早收工,不是主管宣布收工的,是自己宣布的。平常天天盼着能歇一天,能到街上去逛一逛,可是真的歇下来了,又觉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在人群中张望,想找个熟人,她心里慌得很,空得很,想找个人拉拉话,可忽然间就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而且,别人好像也在张望,也在找人,她们就这样拥挤着往前走。

忽然,人群又跑起来了,风又来了,噼噼啪啪的雨点又砸下来了,于是她也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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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生成于印度洋的热带气旋,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塔娜,据说是一个专司小坏的漂亮女神。该女神在印尼群岛还很苗条瘦弱,几乎没有什么破坏力。可是越过海南岛到了珠江口一带就突然强壮起来,中心风速达到了十五级。等到香港电视里出现红色风球的时候,深圳人还有点生怕它拐弯不来造访的意思。深圳人被低气压压迫了太久,压得透不出气来,太希望来一个自由女神解放一下,哪怕恶作剧也很好玩,深圳人太缺好玩的东西了。另外,深圳缺水呀,大大小小的水库都见底了干涸了龟裂了。几年前还有清水环绕的小镇,如今全都站满了钢筋水泥,它们都要喝水。如今河道里已经搭起了一排排铁皮房,洗头妹就站在河底拉客,来呀,来玩,来洗头。可是水呢?水早就断了源头,没了来由,都钻到塑料管子里去了。所以塔娜要登陆了,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盛世的节目,大家都要高举双手欢迎,谁也不去深想,这位女神的笑容还含有几分恶毒。结果特意去海边迎接塔娜的人士转眼就消失了几个,删除了几个,归零了几个。在市区,首先是一些脚手架挪了位,像圈羊的栅栏改换牧场一样。然后是广告牌五马分尸,那些高贵的香唇和肉身,只能无力地垂挂在路灯架上招摇,那些诱人的丰乳和肥臀,全都躺在人行道上任人践踏。深圳河暴涨,把积攒多时的垃圾一股脑推向香港,腐臭涌上马路,扑向洼地的楼房。在最繁华的罗湖,一帮烂仔早就把大方桌翻过来等在路边,等在涵洞两侧,为急于回家的女士提供舟船服务。他们吆喝着,跳楼价啊,平到死啊,十门(块)一位啊……

这些也就罢了,可刮台风居然刮出一场罢工出来,你想得出吧?宝岛电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不大,挂在墙上也不起眼,可在幸福村却也算是一家主力外资企业,它的一举一动自然非同凡响。所以文念祖一听说宝岛电子出事了,连夜就往回赶。傻瓜都想得出,幸福村有上百家企业,一旦打工仔们互相通气,连锁反应起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只要不出事情,你闷声大发财好了,有钱大把赚好了,什么都好说,这话是市领导亲口对他讲的。但出了事情呢,领导没有讲。他明白,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至于什么叫事情,什么不叫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这次事情来的有点邪,他总觉得不合常规。要在以前,他也不会在意,一两个工厂罢工,太家常便饭了,但这次确实有点邪。好像真是电视里讲的,是这个塔娜在捣鬼?罢工的规律其实跟种庄稼差不多,春耕秋收,是有节气讲究的。一般是春季招工,夏季跳槽,到了秋冬,过年关了才会出点乱子。这才七月份,刚过端午,搞乜鬼呀搞?

所以下面一反映上来,他就脱口问,乜意思啊?答说是不清楚。要在从前,文念祖早就把丢你老母丢出去了,养这些马仔有什么用啊?可如今他也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是幸福村几十万人口的父母官,是幸福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就不好随便丢了。另外身边还有一个不能随便丢的人,刚刚唱过祝你生日快乐,电话就来了,道歉还来不及。

不许骂人确实很麻烦,可是大家都说很必要,那就只好忍着。有个香港命相大师给他看过,他有一张俊朗的国字脸,主富贵的,但忌怒。发怒的时候国字容易扭曲,两条卧蚕眉会纠缠在一起,两个鼻孔难免仰天长啸,一张阔嘴更容易直贯耳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脸上山河犹在,国运却破败了。所以保持适度微笑,就是保证命长运久,戒怒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其实他还有什么大事?他所有的大事都在四十岁以前完成了,现在的大事就是少发火,经常告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把眉头很深刻地收拢上去,轻轻哼一声,搞——错!

客家人大都性情温和,不像北佬那样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事事要谨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低头不失礼高声惹祸灾,遇事让三分和气能生财这些道理,做一个客家人从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静一些,遇见不平事,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已经是最高抗议了,天大的火气被拖着长音的一声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事实上文念祖最大的长处就是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忍耐也就是特别能战斗,这是他屡战屡胜的法宝。车子到家,走进办公室,身上雨水还没擦干,他已经口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通知幸福村所有的工厂全部加班。没有事也要加班,没班加就组织工人会餐,没有钱村里给,反正要给老子把人留住。哪个公司要把人放出来,就给老子滚蛋,不要讲我这个人太好讲话。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嘛,要几钱,话我知。

第二件事是叫赵先生立刻跟他那个学生联系,问清楚有乜办法能让劳动局不插手。只要劳动局不插手,就不会闹到外头去。还有那些记者,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的啦。要几钱,话我知。

第三件事是,宝岛电子的陈太现在在哪里?不管她在哪,在纽约在东京都给我找出来,要她跟我通话。

布置完这些,他就进去冲凉。最近刚进了一套意大利的桑拿房,那种桑拿带按摩的东西据说还是很有效的。他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肚腩不够争气,在最紧要的场合每每受到嘲弄,不爽。听说蒸一蒸按一按,对某个部位经常刺激一下,可以增强战斗力。他在日渐松弛的肚腩上摩挲,忽然就有了一丝恐慌,体会到生命的无可奈何。生命这个东西,没有办法,你斗不赢它,你不惜命,命就不惜你。客家人能在这一带生存繁衍,靠的是乜呀?就是惜命二字。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祸福富贵贫穷自有定数,对世事变迁看得很淡,都是这样的啦,没所谓啦,不太认真。家家都供着神龛,供着观音妈祖福禄寿三星和财神,有的还挂着基督耶稣的照片,有两个活钱就不忘买香。至于这些神佛都司管什么不去管他,只是一律拜过去,多磕头少惹祸总是没错啦,别人拜他总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是性命。据说文氏宗祠的照壁上从前都有两个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遗训。惜命的意思很难讲,有点玄虚,也许是怕引起外人误解,后来才逐渐湮没。但它一直留在子孙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领神会。惜命不是讲怕死,人总归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对生存繁衍的一种看法。比方四时节气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种药材进补,一个客家女煲不出几十种老火汤是进不了婆家门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个男人养不出儿子或女人不会生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和性是连在一起的。但一个男人与太多女人保持关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是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惜命不惜命绝对不是个人小事,海边人丁稀少生存艰难,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们懂得没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来就有自梳和自靠的习俗,姑娘大了不愿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单过;媳妇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个,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海岛渔家多苦难而且多变数,早晨送丈夫出门晚上就成了寡妇的事常有,女人们就不能不多想几条路。男人也没什么好责备的,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性事看得很穿,一眼就洞穿了人生本相。是梳还是靠全凭女人一句话:中意不中意。所谓人性化管理是现代人编出来的,真正的人性化管理是大自然。

客家人从中原来,初时大都有一些骄傲的来历,不太接受这种风气。可是岁月磨人,入乡久了,难免随俗,只要他们不把靠来的女人带回家就行。靠来的女人总归是靠的,进不得祠堂的,不管你有没有元配。从前文姓是这一带的大姓,担着维护风化的道义。文氏家族能在这片汪洋野岛生息繁衍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经默认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让步了,万万不可以得寸进尺玷污祖宗的。总之惜命比天还大,绝对不是私人小事。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在祖宗面前终归有些理亏。

电话铃是一种格格格格的啄木鸟声,响了一气,他才去接。这也是一种贵人相,听讲大干部从来都这样的,不亲自接电话的,电话响着跟没有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不知他们在洗手间里会怎么样?赤身裸体的情况下没人帮忙也不接吗?这样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来,富他是足够富,贵还差得很远。

是宝岛电子的陈太,陈太说文总啊你在做乜呀?揾你也揾不到,想你也想不到,你总归要留一点点时间给我,我不要你许多,你的靓妹厉害我是晓得的。

他一下就笑到岔气,他说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陈太的名字叫陈徐钰仪,叫起来好麻烦,反正她老公姓陈,他就叫了陈太,后来也就叫开了。其实她不老,是个标准的靓女,无可挑剔。本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玩一玩的。但他犯不上在家门口风流,何况人家是个投资者,一个外商。只是因了这一层,这一步就跨不出去,对她多关照一些也就在里头了。他说,你那个破公司出毛病了,你知不知啊?你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下纽约一下东京,哪个天天来给你擦屁股啊?

陈太嗤嗤地说,我要你擦,就要你擦。你以为我想在外面疯吗?我现在看到飞机屁股都疼了,我接连五天都在吃飞机餐,你知不知啊?你以为啊?

文念祖说,好好好,回来我请你吃龙虾总可以吧?现在你要把公司给我摆摆平。

我要澳洲的。

好,就澳洲的。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嘛?

陈太说,放心啦,罢工不就是谈条件吗?谈就是了,我又不是谈不拢的人。实在谈不拢,只好麻烦你请警察了。不过你们的政策多变,确实让人吃不消。

念祖大声说,哪个讲政策变了?保护投资环境从来就没有变。只是现在强调稳定,不希望搞出事情来。

陈太说,怎么没有变?前年庆丰公司罢工,老黄哼都没哼一声,警察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文念祖噎了一下,说前年是前年,情况不一样嘛。你也不希望把事情做大,做大对你有乜好处吗?

陈太这才说,放心啦,我分分钟就过罗湖了。不过罗湖那边淹水哦,我雇人抱我过去你不要吃醋哦。

他也笑了说,他要敢乱摸,看我把他手剁下来。

等他穿好衣服,赵先生已经在办公室外间等着了。

赵先生是他请的一个大学教授,给他做顾问的,也叫助理。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质素高就是了,带出去有档次。如今场面上的胃口变了,带一两个美女还不够威水,显不出身价来,谈点什么话题还要有咬文嚼字的人站在旁边才行。

赵先生说,他已经和小何联系了,小何的意思是,只要不闹大,就没事情,区劳动局那边他负责搞掂就是了。

他点点头说,我现在顶怕监察大队的那帮人,又是摩托车,又是警笛,威得不得了,真有事情他们逃跑比哪个都快。可是想想又警惕起来,问,什么叫闹大啊?几大才叫个大?

赵先生说,从政策法规的角度说,现在《劳动法》的立法意图是很明显的,就是规定用人单位同打工者之间只存在单一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是个劳动力的买卖关系。所有的法规条例都是以这个为准则的。

他的两条卧蚕眉又开始打架了,说,那又怎么样呢?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赵先生说,奥妙就在这里,从前宪法规定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没有了,工人只是一个劳动力,他和用人单位是个愿买愿卖的关系,是个用和被用的关系。他不愿意可以走人,但不可以胡来,因为《劳动法》就是管理劳动的法,不是保护劳动的法。

念祖越听越糊涂,说,我是问你什么叫闹大?几大才叫大?

赵先生说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已经回答你了,从根本上说他们闹就是大,不闹就是不大。小何说的闹大,是指上街了,堵车了,破坏生产资料了,这就有《劳动法》管着他们,《治安条例》管着他们。他的意思是,即使劳动局插手,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吃一点喝一点,还能怎么样?

他这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跟这个赵先生讲话确实很累,但有的时候,他也能把事情说的知根知底,看到很远。这就像下棋,走一步要想三步,三步都想清楚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他有句话跟谁也没有说,跟陈太说没有用,跟赵先生说还早了点。这个话就是:区里要推荐他做省党代表了,进了那个圈子,他就又进一步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想看见。

他想,富是很容易办到的,贵却是要讲运气的。富豪他天天都能看见,可他们照样点头哈腰,跟狗一样,香港富豪阔佬他见的还少吗?他不想做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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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叶认为,大家都恨着这个马经理是有道理的,她对毛妹说,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恨他。毛妹说,还有一个不恨,就是想生吃了他。然后两个人都快活地笑了。

其实马经理是个坏种,这在女工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看见姓马的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在工房里一出现,个个都低下头,生怕被他注意到。可这个姓马的偏偏就喜欢挨着女工站,这时候十有八九要出错了,出错还不是自己倒霉?

其实不是怕他炒鱿鱼。来到深圳,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想找工遍地都好找,就是被炒了鱿鱼换一家老板就是了。从前人傻,真傻,傻得要死。恨姓马的,是因为这个人太恶,也是因为自己太傻。柳叶叶觉得,就是再过一百年,她也不会忘记那件事,那个求人家“开处”的阴冷的夜晚。

毛妹也说,他能在贵州这么干,肯定在湖南也这么干,肯定在广西也这么干,这个人!

叶叶说,不是人,是鬼!

山里人闭塞,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从前也有听说进城打工的事,也晓得娃儿迟早是个走的道理。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圪拉里寻不到出路,这个都懂。也听说过别个乡年轻人进城就发达的传说,男的当老板了,女的嫁大款了,寄钱回来做屋了,都有。当然也有受伤的病死的,女娃儿当婊子的,但那个毕竟是少数。好在那些故事都是人传人,哪个亲眼见到过?当不得真。所以有消息传来说,县上要组织200人下深圳打工,村里头都轰起来了,都说是政府组织的,不比那些跑单帮的。当然最起劲的就是她们五个女娃儿。一个女娃儿,高中念完也就意味着青春过完,接下来她的全部任务就是等着嫁人。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就生娃儿操持家务,拿到毕业证,就等到打结婚证,像所有山里的女人一样。走出学校门,心思就化成了水,一路漏下去,越漏越空。从前念的那些书,也都一页一页飞出去,到家只剩一个空壳壳。柳叶叶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看能到头,三十岁做什么。五十岁做什么,八十岁又在做什么,全都晓得,一眼就把一辈子都看穿了。她真是不想这样。桃花她们几个,也都差不多,只是她们不愿意说,越说越没意思。

但很快,村长老爹就回来说,没得指标。老爹说,没得指标我有啥子办法?乡长都没办法我有啥子办法?他把两手一摊,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别个乡怎么弄到指标的?他们能请客送礼我们就不能?还是老爹你不帮忙我们!老爹说,我腿都跑劈了舌头都磨短了,还讲我不帮忙。

叶叶问,我们几个打伙拚,凑一份大礼,现在送晚不晚?

老爹就冷笑,说你们有几多钱能凑一份大礼?你们有那么多钱还想往外头跑做啥子?再一说,现在外头人眼光都变了,吃的喝的玩的你想都想不出来,你送啥子礼才能撬得动他?省省吧。

叶叶说,我就不相信。

老爹说,讲了你们也不信,为这个事乡长都跑了好几趟。乡长也希望多输出几个劳动力,拉动经济嘛,他不想啊,他也想。别个乡有他没有,不好看嘛,多送走几个人他脸上也有光嘛。问题是人家工作做得好,做得早做得细,该打点的早打点了,现在迟了。针都插不进,水都泼不进!等下一批吧。

可是下一批是哪一批?老爹不晓得,乡长也未必晓得。棋盘乡是他们县最偏远的县,娘娘不亲舅舅不爱,凡事都比别人吃亏一点,比别人慢了一拍。但出外打工能挣上钱,能买衣,能盖房,早就不是秘密了。她亲眼看见过的,那些出外做工的女娃过年回家,大包小包,手镯耳环,还有脚上的高跟皮鞋,一瘸一拐在山道上扭,扭得可小心可好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再说,她等得起,毛妹她们已经等不起了。

相比而言,她的家境还算好一点,还能把高中念完。爸爸妈妈都还健在,日子还过得去。过得去也就是吃一碗饱饭。而毛妹,早就没了这些想头,心底里最大的念想也不过就是希望嫁得好一点。就是这一点,也都绝望得很。

毛妹是她表舅家的娃,算是表姐姐,只比她大一岁,已经是家里的半边天,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就念不下去了。舅舅得的是一种怪病,山里叫缩骨症,浑身骨头疼,上不动山也做不动田,人却一天天矮下去。吃药的钱全靠她们母女两个上山抠出来。她下面还有弟妹,弟妹还要上学,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毛妹必须嫁人,必须换回一点彩礼钱。讲亲的是外县的一户人家,家里有台小四轮,看样子家境过得去,只是那个人有猪头疯,相亲的那天就满地打滚,嘴巴里白沫像发酵的醪糟一样往外冒,吓得毛妹当场腿一软就瘫下地了,哭得人都小了一圈。

转机是二一天出现的。村长老爹匆匆忙忙从乡里赶回来,叫柳叶叶把几个想招工的女娃儿通知起来开个会,说有重要的事要讲。问他是什么事,又支支吾吾不肯讲,好像是不能对她一个人讲,也不能对她们的家里人讲,只能到开会的时候讲。等到她把毛妹、桃花、小青、香香找齐,又抓抓脑壳不愿讲了。后来被逼不过,就领着她们到村外头去讲。

到了沙河边那一排老柳树底下,老爹站住了,猛地一转身,把她们一个一个看了一遍,说有个事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烂在肚里头,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只当没有听见过。做不做得到?

见他讲得那样严重,大家都讲能做到。

老爹就说了,要送几个女娃儿去“开处”,事情才能好办。说现在上头来的人胃口都变了,哪样希罕就玩哪样,你请他吃点喝点送点礼,他眼角角都进不去,非要来邪的。

开头她们还不懂,后来想想也就懂了。懂了也就心里突突乱跳一气,而后哪个也没敢吭一声。不是害羞,是害怕。

你们自己考虑吧,想好了就招呼我一声,老爹说,想招工只有这个法子了。而后就背个手回村里去,一边走还一边念,世道变了,真个是变了。

她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呢?什么话也没有了。山里的娃儿不晓得转弯,不晓得啥子叫代价。说过的话是泼出的水,横竖都是你们自己闹出来的。哪个喊你们要死要活想进城呢?哪个喊你们一条小路奔到黒,不撞南墙不回头呢?现在晓得厉害了吧?进城那么便宜!而后,不知是哪个开了头,就抽抽哒哒哭起来了,哭得昏天黑地大树摇,枯干的老树黄叶噼里啪啦往下掉。哭痛快了,毛袜突然跳起来,说你们不去我去,不就是“开处”吗? 喊他开,我就当他是个猪头疯!喊他开过了烂鸡鸡!她一边哭一边叫,然后自己又笑起来,泪水蛋蛋把她的窄巴脸腌得通红,一下子就撑圆了。

再一想,也是。一个女娃儿迟早都免不了开一次,给哪个开不是开?只要旁人不晓得,晓得了也咬紧牙关不认帐,又有啥子要紧?五只小手摞到起,干就干到底,要死脸朝上,不死翻过来!哪个打退堂鼓出卖别个,哪个是狗娘生!

后来,她们就真的去了,去“开处”。

晚黑是乡里的小四轮接走的,二一天从县城走回来。从县城到柳树桠,三十里,她们整整走了一天。那天风也特别冷,迎面刀子一样割。一天走下来,好像老了三十岁。回到家,连洗把脸的力都没有了。叶叶妈过来骂,疯,那么大的女娃儿一点正相没得,就知道个疯!她说没到哪里疯,就是在山头上坐坐。她妈说,坐坐饭都不晓得吃啊?她说不饿,真的不饿。

她妈才讲出来:村长老爹来过几趟了,问什么事又讲没得事,怪气!

她打了个格愣,又打了个格愣,拔脚就往老爹家跑。到了老爹家,她们几个也都跑来了。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心里突突乱跳。老爹反倒把脸阴着,半天才说,来电话了,喊你们去检查身体。

她们跳啊叫啊,闹了半天。

老爹一点表情都没有,临到送出来,突然一口气叹出来说,造孽哦。

柳叶叶安慰他,做这么大好事,感谢你还来不及,叹什么气呀?老爹你要我们怎么谢你?

老爹就脸色一惨,说这都是折阳寿的事哦,还谢!我恐怕没几天活头了,等到你们回家过年,到我坟头上烧一刀草纸就心满意足!

这件事过去几个月了,到现在柳叶叶心里还像堵着一块生铁,一想到就冷。什么叫指标?到了深圳才晓得。什么叫恶?见到姓马的才晓得。

在柳叶叶的脑壳里,炒鱿鱼没啥子了不起,六个月试用期也没啥了不起,那都是摆在桌面上的圈套。上当是你自己愿意上当,吃亏也是自己愿意吃亏。可利用山里人的无知,吃过人还不吐卡,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那才叫恶!

4

马明阳觉得自己憋屈得很。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九分九,十分他不敢说。自从进了宝岛电子,他就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效益,效益,全都是效益。一个职业经理人能把公司利益和个人前途捆绑在一起的很多,可像他这样敬业的,同时长着一双兔子的耳朵猫的眼睛和狗的鼻子的,确实不多。深圳有很多专门研究政策空间的公司,也有不少专打政策法规擦边球的英雄,用足用活政策,是这座城市的招牌。在这里,哪家公司是以社会平均速度在发展,哪家公司就是低能,谁要是用自有资金做生意谁就是白痴,圈子里都不带他玩。现如今谁还愿意交一个老实巴交的朋友?累不累?他相信一个有活力的公司并不在于它有多少资本掌握多少技术,而在于多大程度上能容忍像他这样具有原创力想象力的实干家。

可是经理会上,陈太还是动怒了。陈太是个轻易不发脾气的女人,总是轻声细语,一口一声拜托啦,求求你啊,小心啊。她是一件易碎品珍藏品,平时动静大一点就要及时补妆的那种,很麻烦。有时候陈太还会撒娇,我是个女人,干吗我要想那么多?这个话用哭腔说出来,效果奇佳,没有人不卖力的。她的理论是,公司靠大家,利润是大家一道做出来的,公司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除非你不爱钱。我是个女人,我是非常非常喜欢钱的哦。

但陈太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居然骂他是猪脑子。有这么处理问题的吗?猪脑子都不会这样想!

他知道眼下这1000万订单的重要性。要是以前,陈太也不会这么紧张,顶多不做就是了。她反而会安慰大家,湿湿水啦,啊呀不就是1000万嘛,下次再来过!而这次的订单是红宝石集团的试水单,它意味着今后若干年内宝岛电子的发展规模,甚至是在国际市场的生存,岂能小视。所以从接单,设计,开模,出样板,签合约,每一个环节都是陈太亲力亲为。然而谁都没料到会在劳资关系上出问题,别人没想到,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凭良心,他马明阳他鞍前马后跟着陈太打天下不是有目共睹的吗?他不是陈太最得力最放心的助手吗?

老板就是老板,你帮她赚了一个亿,她还说你少赚了另外那一块钱。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无情。

就是这个策划,到偏远地区集体招工,签订试用期合同,然后定期解聘,流水作业,能为公司创造多少效益?这是他研究了多少特区政策劳动法规的智力成果,至今依然是很多公司百思不得其解的法宝。宝岛电子能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谁敢说没有他的智慧他的功劳?相信陈太也不敢。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个进入宝岛的。在招聘会上,陈太问,你为什么想当人事主管,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职务呀小弟弟?其实他是学统计学的,他说,我仔细研究过宝岛电子的材料,我认为贵公司的优势不多,唯有人事方面可以有点作为。

陈太好看的细眉蹙成一团,像是要从脑门上射出去,哦?

他说,现在深圳有很多电子元器件生产企业,都说是高科技产业,其实都是做贴牌生意的,没有核心技术叫什么高科技?扯淡。所以贵公司在技术上没有优势,这是其一。其二,贵公司虽然资金设备还可以,但是看不出在管理上有什么特点,你们和其他公司的区别在哪里?一样的接单一样的来料加工,所以在管理上你们也没有什么优势。这不是你们一家的问题,差不多中国企业都面临这个问题,请问优势在哪里?

当时陈太一下就跳起来了。陈太说,小弟弟,欢迎你到我们宝岛来,现在就可以谈谈你的要求。

他说,我的要求很简单,拿底薪,利润分成。

可是你要求做人事主管的呀,做销售可以分成,做人事怎么分呢?陈太的困惑就如同她那张脸,漂亮,单调,千篇一律。

他说很简单,我的方案可以计算出每一笔利润。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陈太的电话,陈太咯咯笑着,说你可以来试一试你的宝贝方案,本公司愿意为一切有创意的人提供舞台,不成功也不要紧。她说只是你不要触犯法律,我可不想在大陆坐牢,听说大陆监狱的卫生条件很差的哦。她说你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她问你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最可爱?你喜欢谈钱,这很实在,不谈钱的人是不可靠的。

现在,陈太认为自己不可靠了吗?当然不是。是陈太太紧张了,压力太大,有点吃不消。她这种人,生活在她那个圈子里,对大陆的了解还很浮浅。当然,对中国可以说完全不懂。她怎么能懂中国人?她是那么娇贵,那么优雅,完全西洋化了。她甚至很少走进过工房,打工仔吼一嗓子吓都把她吓死了。

可工人不复工也确实棘手。陈太着急,他能不急吗?他已经布置下去,让工人推选代表来谈。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工人不傻,知道代表意味着什么,所以谁也不愿当代表。他们没有静坐,也没有游行,只是赖在宿舍里不出来,等着公司先出牌。

陈太问了好多遍,他们不会上街游行吧?他们不会去政府闹事吧?幼稚得很。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这样想。

他说这就好像拔河比赛,双方都在僵持,谁脚下有一点点松动谁就输掉了。所以,必须绷着。

现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利润在一点一点缩水,公司的底线正在一寸一寸地逼近。陈太紧张,他也紧张。但他很清楚,这帮工人也紧张着呢。已经有人出来四处打探消息了,他们也不希望拖下去,过激行为对谁都没好处。也许这本身就意味着转机,有句话怎么说的?胜利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他发现公司里文员们的目光已经异样,早晨,马先生!马经理你好!从前她们是这样叫的吗?她们叫他马头,马头早晨!马头你好坏哟!她们也叫他阿阳,阿阳你好!哼哼阿阳!这帮小姐鬼着呢,她们是公司的晴雨表。从前,她们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们会跟他发嗲,跟他谈发型,或者某个影星,或者缠着他出去宵夜,总之她们渴望引起他的关注。当然,他可不愿意和她们有什么瓜葛,他只认原装货。

现在,她们只是礼貌地,轻柔地,警惕地留心着他,保持着某种姿态,进可攻退可守,如此而已。其实她们对自己早就不满了,巴不得他出乖露丑立马翻船,全都是一帮骂葡萄酸的狐狸,大家心知肚明而已。凭什么大家都拿职务工资他马某人可以分成?他到底分了多少?可是她们从来不想想自己作过多少贡献,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上这儿混大锅饭来了?这是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是个效率大过生命的时代!

疑虑和焦躁,是一捆已经点燃的湿柴,燃烧缓慢却随时都有可能给你轰地来一下。这样熬到第三天的晚上,马明阳也有点绷不住了。他目光凶狠两腮通红,下巴上的红豆已经列成方队向额头进发。嗓子也有点嘶哑,老觉着有台破风扇在里头煽。助手小齐几回进来催,要不要定广西的机票,都被他顶回去。他一次一次地看电话机,看手机,他怀疑耳朵也出了问题。从下午开始,陈太已经不再来电催问了,他知道陈太正在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将不再是去不去广西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回山西的问题。

马明阳是山西平遥人,一个让天下商人都肃然起敬的地方。可他自己家不行,爹是个地道的老杆,啥也不懂,就知道逼他念书,背债也要念书,好像书念出来了就一定能翻身。可爹是个好爹,自己一辈子克勤克俭不说,连娘得了胃癌也一直瞒着。他跟娘说,咱娃马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就成国家人了,咱就有钱给你瞧病了。咱娃是学会计的,出来就是帐房先生!

这是件痛心疾首的事,那种痛是深入细胞核染色体的,是改变DNA的,而且是从每个毛孔里发散出来的。直到他毕业回家,他才把娘送去做了手术。娘拉着他的手还死活不愿上车,娘说娃,咱能省一个是一个,能把你供出来娘就知足很了,娘能合上眼了。当时那泪是喷出来的,比尿都呲得远。

他马明阳也是六尺高的汉子,能叫钱憋死了吗?他一跺脚就来到深圳,他对深圳说,给老子掏钱!

都知道深圳有钱,但深圳不会白给你掏钱,深圳还想掏你的钱,这个道理他原先不是很明白,但很快就清清朗朗了。他是奔女朋友来的,他原先以为床上那点哼哼唧唧就叫海誓山盟了,就能帮他立足了,结果证明傻逼是没有籍贯的。在北京叫傻逼,在深圳也叫傻逼。

开头还见过两次,后来连面也不露了,再后来连手机也换了,再再后来,他想起来就发笑。那女的给过他一张维萨卡,密码就是她的生日,是用两个手指夹着给他的,一个很优雅很精致的姿势,说是让他去沃尔玛家乐福给自己装备一下。最难的时候,他记起了这张卡,结果被告知卡里还剩十块钱。当时他就笑起来,把收银小姐脸都吓歪了。

钱,他太需要钱了,钱就是命,钱就是天,就是海枯石烂的最大现实。当然,他也不是劫匪,他那张脸连毛都没出齐,他掏钱是用脑子掏。他搞过推销,也卖过保险,他骗过人也受过骗,知道啥叫穷人。穷人就是那个被你玩了还给你磕头作揖的傻逼。

最惨的时候他也在荔枝公园里过过夜。但他跟穷人最大的区别是,他脑子不穷。即便在荔枝公园睡觉也能从树叶缝隙间找到星光,在星光里能发现真理。在深圳啥都贵,就是人不贵,啥都值钱就是人不值钱。啥叫人才?有用就叫人才,没用你就是狗屎,狗屎都不如。啥叫有用?能挣下钱就有用。而且就是眼下去挣,不是说将来去挣,深圳不相信眼泪也不认将来。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一夜,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了金光四射的一条道。从前他不喜欢理论,甚至有点讨厌上理论课,可现在他太需要理论了。这个理论就是,你只有在最不值钱的东西上才能挣到钱。

他好像又回到乡间,回到那条荒凉的河沟。沟边有条老狗,他叫它老黄。老黄总是搭拉着舌头很兴奋地等着他回家。事实上老黄早就习惯了这片荒凉,实在难熬它就吼两嗓子安慰安慰自己。从前他也喜欢这种荒凉,喜欢在沟边趴着沉思的老黄。河沟里有水的时候也有蓝天,也有白云,有时还有一两只鸟在水面上飞,把老垂柳的影子摇乱乱的。这些乱乱的影子就是他少年时代很没有头绪的梦。现在,他的梦醒了,他的清静被打碎了,他好像看见老黄很不安很愤怒,这种情绪像开春的巴根草在老黄心里蔓延,拱出冻土,使它的眼神突然间庄严起来。

第二天他就做了一个试验。他找来一张破桌子,买来一块白布,写上××公司急聘,市场策划若干名,销售经理若干名,熟练技工若干名,年龄性别不限。他开的条件不低,都要大专以上毕业文凭,报名费却很低,才十元一位,比那些猎头公司便宜多了。他把桌子支在大街上,热情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不到天黑就挣了一百多块。

照这个速度一个月挣三千是闭上眼挣的,可他不想再干下去。他的目的不在这儿,他是要验证一个规律,寻找一条道路。一个统计学学士,知道定量分析对于定性的重要。当天晚上回到露天寝室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数钱数到手酸的那种乐趣。他并没有把那些求职材料随手扔掉。他动了恻隐之心,当初自己不也这样么,掏钱求人家把材料收下,看着人家收了钱心里才踏实。他把那一摞材料码整齐了当褥子用,他想让那些求职者也踏实一些。他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星期以后,他偶然在这堆材料中看到一张旧报纸,那报纸的大标题突然像子弹一样射进了他的眼眶里。他跳起来,抓着报纸浑身都在抖,那报纸上说,资本也是生产力,而且资本是比科学技术更厉害的生产力。这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偷自己的专利吗?他辛辛苦苦发现了几个月,人家早就写成文章了,真理不在别处,真理就在你屁股底下压着!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专跑劳动局。他买了几本小册子,劳动手册,深圳投资指南,特区法规汇编等等。然后,他就正式把自己推销给了宝岛电子。其实随便什么公司都一样,他卖的是点子,只要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都可以完成这个策划,陈太仅仅是买主之一,如此而已。关键是他发现了规律,发现了真理。而规律和真理,真他妈的伟大。

他是个真正聪明的人,他一眼就把深圳看穿了,为此他要永远感谢爹妈感谢荔枝公园感谢老黄。他也是个真正幸运的人,为此他也要感谢陈太,是陈太让他的理论变成了现实,让最不值钱的东西变成了大把的钞票。他更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相信规律一旦形成,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失效,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罢工就不相信规律呢?

他已经无数次向陈太保证,他能处理,真的能处理,希望陈太放心。他说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报告的,又说他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他正在等待答复。其实他根本没有人可以安排,那些主管和拉长竟然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如果说失误,这可能是一条,他太专注于本质了,以至于忽视了本质兑现还需要一些辅助的小条件。那个保安队长比他还消息闭塞,竟然说工人除了打牌都在睡觉,这只猪。

这样到了晚上九点,马明阳只好亲自到员工宿舍里拜访了。他一间屋一间屋地走过去,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你好你好晚上好。他说他是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以前对大家关心不够,他还真的不知道大家对公司有这么大的意见。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女工们大多是坐在蚊帐里,他又不便走进去,只能敲敲门,在门口站一会儿。没有人接他的话,实在躲闪不开的女工只好点点头对他笑一下,然后泥鳅一样哧溜一声就逃开了。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七楼,然后他再一层一层走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工都这么胆小。

在男工那边好一些,还有人给他递烟卷,还跟他聊台风,聊碎尸案。说是沙井那边刮台风刮起一包尸体,有好几百斤重,全是一截一截的。后来他就有点急了,他站楼梯口喊,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大胆提出来,尽管提出来,怕什么怕?结果是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有两个小痞子互相打趣说,你怕什么怕?我怕了吗?你脸红什么?防冷涂的蜡。怎么又起疙瘩啦?我好怕哦,我好好怕哦,我就剩一屁股搭两胯子了,我怕你割我鸡巴下酒!

马明阳真想发火,真想把这帮垃圾收拾了。他想努力记住这两张脸,可他脑子现在确实有点乱。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理性的经济人,通常是不会这么乱的。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克制,忍耐,等待,微笑始终是他的第一选择。报纸上都说,微笑是深圳的表情。可这些表情也是有底线的分场合的,要看是对谁。对这些东西,这些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真他妈的白费。这样僵持到十点多,手机也响了,是陈太的,于是他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遛小跑冲下楼去。

陈太是给他解围还是作出了决定?陈太知道他这么晚还在舌战打工仔吗?他忽然没了主意,觉得自己好憋屈好憋屈,又努力定了定神,这才打开手机。

陈太还是那么优雅温柔,阿阳你在哪儿呢?快来吧,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他当然明白此时的朋友绝不是一般的朋友。现如今人们早就不把杀手叫杀手了,叫朋友。也许,这就是最致命的一个。

5

常来临到公司上班三个月没见着老板,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的职务也很奇怪,书记。宝岛电子是一家外资企业,一个党员没有,要配书记干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当然也不能问,他都在家待岗待两年了,现在给根骨头他就能扑上去。

从前他也是个书记,梅州一个县毛巾厂的书记。后来毛巾厂卖了,轻工局也撤了,他就在家待岗了。本来也有机会出去做的,他原本就是做企业出身,想做事也有的做的。但他在跟领导赌气,觉得领导不公,委屈,一委屈就是两年。再再后来,他眼睛都绿了,连生气的对象都没有了,岳母娘说出话来都毒汁四溅了,这才认识到人生苦短,生谁的气都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人家早就把你忘了。谁都不是你的敌人,敌人正是你自己。

被遗忘的感觉在这三个月里被再次放大了,见不着老板,天天坐冷板凳,就好像门后挂着的一块崭新的抹布,好看,但没有用。人家是个外资企业,是要成本核算的,总不能长期给你白白放粮,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他估摸老板的心思是,既然文先生开了口,就不能驳文先生的面子,等时间一长你自己不好意思了,自然会离开。可是这样一想他就成讨饭的了,让他很不服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管理经验的人,也做过企业领导,怎么到你这儿就没有用武之地呢?这个苦恼又不好跟别人谈,只能一天一天同办公室的小姐们打哈哈。小姐们对他也算客气,见面就喊常先生早。也算不客气,想打听什么都是枉然,只能得到含义不明的微笑。他明白,这就叫打老板工,老板没发话,她们的笑容就不能有含义。

三个月下来,也不是没看到门道,只是猜不透。这家公司虽说规模不小,有两千多员工,管理却相当一般,设备利用率也低。唯一让他长见识的事,就是不停地招工和不停地辞工,她们天天都是在忙这个。报表,花名册,没完没了。后来才发现,公司是用试用期低酬薪的方法在降低成本。这个发现令他大跌眼镜,不合理不科学不说,本身也蕴含着极大风险。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就叫高科技企业?

是企业就要追逐利润,所有的经济活动其实就是四个字,低进高出,这点他没有异议。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手段实现低进高出?人也可以低进高出吗?

其实他也参加过一次招工的,而且让他“负责”。 当然这是人事部马经理的客套话,所有的事情都是马经理在一手操办。他的任务就是吃吃喝喝,风光风光。当然,他也有作用,就是他还顶着一块书记牌子演双簧,也许在那个偏远贫困的小城,书记还有点余威,还有点正经意思。

所以马经理才一口一声书记地叫,我们书记最正派了,最讲原则性了,我们平时都怕他!只是偶尔说漏嘴了才说我们老板如何如何。

那次是总经理办公室安排他出差,又给了三千块置装费,完全摸不着头脑,临到要上飞机了才认识了这个马明阳。自然,这一切也是无需解释的,毕竟他是以党的形象在“负责”这项工作,不能露出马脚来,自己拆自己的台。所以他跟着傻笑的时候,脸上的感觉很奇怪,抽搐得厉害,好像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人拉扯着的一块皱巴巴的台布,不管怎么使劲总是经纬错乱,到不了位。他发现这一代年轻人确实厉害,完全没有什么不自在,说什么鬼话都无所谓,说漏了也无所谓,不争论也不解释,直奔目的而去。因为说什么都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这样的感觉确实很奇妙。更奇妙的还在后头。

起初看见城外桥头上有小学生列队欢迎,就已经觉得太过份了。等到了酒店门口被七八个小姐架起来,更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当时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给马经理递眼色,示意他不合适。但马经理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连说过瘾过瘾,真他妈的过瘾!反过来还劝他,入乡随俗嘛尊重领导嘛有什么不对?你是领导,你要把架子端起来。

一上桌更是不把他当外人了。他们吆喝着,今天都是哥们弟兄,谁都别他妈的装好人!

陪他们劳动局长姓高,是个白面书生,西装革履举止文雅慢条斯理,一再表示歉意,书记县长局长本来都是要来的,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只能由他来代表了。但话说着说着,就变成黒社会老大了:各位领导,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话就不客气了。工作上哪样搞你们说了算,酒席上哪样搞我说了算!你们上了席都是规定动作,必须听我的。回到房间才是自选动作,哪样搞都随便你!今天晚上男的不准说不行,女的不准说随便,听清楚了?你们要不给我面子别怪我不给你里子!

他刚问一句我要真不行怎么能说行呢?

他们就笑了,很狂放很淫荡的那种,说书记啊书记啊,你真幽默啊真幽默啊,你不至于吧?不是叫人抽干了吧?马经理还悄悄提醒他说,这种场合你越抵抗越显得虚伪,放开了搞,解开搞,怕什么怕!

这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家待岗这两年已经傻掉了,已经上不得台面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派人,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更没拍马屁赶潮流上竿子瞎掰,不然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

黄段子、荤切口,还有一个赛一个色情的手机短信,简直就是配种站的经验交流大会。在座的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干部,也许平时脸都绷着,憋得太久,才会这么激情四射吧?不知道。那些陪酒的小姐当然也是临时雇来的,也跟着傻笑,笑过了还评论一句,好下流哦,好不要脸哦。其实她们并不在意脸面,也不关心这些人是干吗的,只要老板肯花钱就好,只要客人拼命喝酒就好。

一个高条小姐把胸脯顶在他胳膊肘上,一个劲说喝嘛喝嘛。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一般是不可以承认能喝的,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车。毕竟他是个“书记”,哪怕是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才好。

只是马经理到后来也绷不住了,吱吱嘎嘎对小姐笑,说看你的功夫罗,你要把我们书记放翻,我就给你再加两张。

真的?小姐来劲了,一会儿交杯酒,一会儿鸳鸯酒,后来就是交口酒,口对口地灌,灌完了还拿舌条舔。当然,那感觉确实有点那个。

小姐们还会唱歌,各种流行歌曲都会唱,特别拿手的是侗族大调,那种谁也听不懂的和声。这家酒店服务员都是穿民族服装的,但看样子她们又不像是少数民族人。问她们,也只是嘻嘻哈哈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怎么看怎么晕。

马明阳他们几个唱的是俏皮欢快的新疆曲调:

假如你要做人,

一定要做坏人,

千万不要做好人——

搂着你的妹妹,

摇着你的棒槌,

一、条、大、路、黒!

其实他还是能喝一点的,一般人是打他不倒的,每每嘴上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来一瓶也能对付过去。可这一晚有规定,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说了就罚。于是大家都不说不行,而是很行,行得很。那些小姐在意的是酒瓶子数量不是身体质量,也都玩儿命地上,喝完了就出去吐,吐完了再接着喝。于是一个个都喝出了死鱼眼,走路跟螃蟹打架似的腿脚缠在一起。

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了,本想洗个澡的,可实在没劲了,就直接上了床——上了床才知道,“自选动作”早就给他预备下了。有人替他脱了鞋,然后,又来扒衣服。

他打了个激灵,坐起来,谁?

是我,老板。

他开了灯。

这会儿才觉得脑袋像裂开似的,有一锅烂粥在里头突突地冒泡。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跪在他身边。

你是谁?

我是,是……我是来服侍你的。

他知道服侍是什么意思,以前也听到过不少关于出差的故事。从前他们厂一个供销员就是因为干这个,中了人家的“仙人跳”,弄得人财两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当时听了他也跟在后头嘻嘻哈哈笑,也想多了解一些细节。可真是这么面对面地,真刀真枪地接受服侍还是第一次,还真有点怕。脖子那儿就像让谁咬了一口,脑袋一下就支棱起来,三根筋涨得比手指头还粗。他说——我不用,你出去吧。

那女孩退缩一下,就是不动。

他又说,听见没有?你出去。

我不。女孩说。

你不走是不是?不走我叫服务员了。说着就跳起来要去开门。他想这一下她该害怕了,不料那孩子一点反应没有,两眼大睁,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点意外,或者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抓住拉手的一瞬间,他改主意了,立马想到这个宾馆的房门都用磁卡门锁,她能进到房间里来就肯定有点来头,总不是无缘无故。这时候去叫服务员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自选动作”?不要就不干就是了,干吗要叫服务员?叫人无非是想闹一场风波。闹一场不过就是证明自己清白,证明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个好人,是划清了界线的。但这样做值得吗?后果是什么?把那几个人,劳动局长,乡长,还有马经理,都送进去?招工不招了?想到这一点头就更大了,里头的烂粥突突地翻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好容易才又有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个体体面面的职务,头一回出来办事就搅场子,回去怎么交待?跟公司怎么解释?这可不是个小事!于是这个问题,还有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全都严重起来了。

于是他钻进了洗手间,洗脸。然后想到这里是24小时供应热水的高级宾馆,然后他就跳进了洗澡盆,让那些偏远小县城里的热水来激活他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头脑。

如果这是个圈套呢?是有人故意陷害或者考验自己呢?那就更严重了。他立马想到屋里可能有探头,刚才的一切早就被隐藏在某处的阴谋分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稍有不慎就被记录在案。也许在某个房间某个角落,有人正在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还嗤嗤发笑。然后,就是敲诈,或者收买。这是市场经济啊一切都是交易啊,幸亏他警惕性高。

然而……然而敲诈收买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难道一口一声叫他书记,就真以为他是个核心人物?他被误会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太把自己当棵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新打了一份工而已。人家不过是给你一口饭吃,给你开一份工资而已。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还端个架子,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还真那么回事似的,把自己给吓唬住了。

最终他还是想清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对马经理他们要有个交待。他们都是铁哥们,都是把坏人当歌唱的人,总要有个说法才好。可是怎么交待呢?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会说,本来就是自选动作,选不选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解释干吗?然后他们就一脸坏笑,看着你张着大嘴,做出一副打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来,可乐?

这样就给自己定了三不政策:不吭声,不问,也不解释。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相信那他们几个也会这么处理的。在这个时代,想不通就别想,也别问,更不要争论,沉默真正是金子。

出来时他穿戴很整齐,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点着香烟,真正端起了架子。

女孩叫柳叶叶,挺好听的名,棋盘乡柳树桠五组。他发现这孩子长得不错,脸周正,皮肤很白,两只大眼忽闪着,睫毛一颤一颤地抖。虽然个头小,穿着学生装,可脸上却有着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沉静。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劳动局长说的话,山清水秀出美女啊,这里的女孩子除了没得衣穿,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皮肤,比那些化妆化出来的好过百倍!局长很为他的家乡自豪。其实这座小城给他突出的印象是寂静,是那种沁入肺腑的寂静,让人灵魂出窍的那种。他能听见树叶离枝飘落时像气泡破裂一样的噗噗声,能听见江边浪花咬岸时像撕破衣服一样的嗤嗤声,还有偶然传来女人捶衣服的棒槌声,就是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闹,似乎满大街只有一个个幽灵不慌不忙地游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女孩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你们这里很美,很安静。

女孩又把眼瞪大了,想了半天才苦苦一笑说,叔叔你笑话我们哦。很美!

他说不是笑话,是真的很美。

女孩不再争辩,再一次靠近他,呼出的热气舔着他的额头,使他不得不闪开一些,他说,你穿校服很好看……

叔叔我是洗干净来的。衣也是刚刚洗的。

他说,我是说风景,不是说你,不是嫌你不干净……真的不是!

女孩突然跪下了,抱着他的腿说,叔叔你晓不晓得“开处”?

什么?

就是处女的那个东西。叔叔你就帮我开了吧,我求求你了。

你起来。他说,他有些慌乱。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而且身体也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动静。这孩子虽说个子小,身子还是饱满的,他能感觉到。而且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虚弱,僵持下去是个什么样的结果都难说了,于是他拼命吸气,深呼吸。她还是个小孩子啊,小孩子啊,小孩子……他怎么能这么下作?

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声音也很沙哑,明显底气不足,但却很有效。

女孩说,是村长老爹送我们来的。

村长送来的?难道干这一行还是有组织程序的?这下他又清醒过来了,又问,你们来了几个?

五个,你们只有三个人。女孩说,毛妹她两个就没进来。

也就是说,每个房间都配了一个,他,马经理,还有劳动局长,大家一起来“开处”。乡长回去了,也许乡长不吃窝边草吧。难怪在酒席桌上,他们都在眉飞色舞交流经验。说如今好玩的项目已经不多了,吃啊喝啊赌啊都不新鲜了,没什么可刺激的,只有那些最土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还有点意思,这叫原生态。

有一个玩法是关于化繁为简的,马经理解释说,比如什么叫“改革、开放、搞活”?太麻烦了,简单的说法就叫解(gai)、开、搞!马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故意鼓起腮帮,做恶狠狠状,果然很搞笑。

还有两个就在外边等吗?他问。他的意思是,这里有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做生意,赚了钱怎么分?

她们跟老爹回去了,她们的身份证都在。老爹说,其实留哪个都是一样的。她答。

他不明白怎么叫一样,难道这种事还要按证付费吗?他问,你们要多少钱?

女孩一愣,站起来,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他说,那你来要什么?

女孩叫起来,叔叔你误会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是真的急了。

他说,我没误会,你不是要来服侍我吗?你不是要“开处”吗?

女孩叫,不是的,真不是来要钱的!哪个不晓得你们都是要“开处”才肯帮忙的?不是这个样子,哪个鬼找了要来服侍你们哦?女孩真的着急了,小脸涨得通红,鼻子皱成一个小肉球一扇一扇,此刻她更像一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处女。

这就对头罗!他学她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柳叶叶?你是不是叫柳叶叶?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柳叶叶?

在他的经历中有过很多次谈话,他并不缺少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来服侍自己的女孩,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后来他只有说,你喝不喝水?你去洗洗脸吧?你总不能一直哭下去吧?

女孩说,求求你了,你就把我开了吧。

那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吧?

女孩这才抬起头来说,你先答应我。

你不讲我怎么答应呢?

招工,我们五个人一起招工,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带我们走,你“开处”也行,怎么折磨都行,随便你!

这样的交易着实令他震惊。又有些糊涂:想招工,好事啊?他们这次计划招240名,报名就是了,犯得着这样吗?而且这次招工本身就很奇怪,到广东来打工的人遍地都是,有大把人可招,何必跑这么远来招工?这个问题在公司里他就提过,当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小姐只是一笑,并不应答,因为刚来,也不好多问,现在就更糊涂了。

叔叔你不晓得吧?你们这一趟招工好不公平,我们棋盘乡硬是没得指标。指标都给旁的乡抢走了,村长老爹说,我们要想走,只剩下这个法子!

原来是这样。这么屁大的一点事居然还整出指标来了?心想这高局长真够高的,他确实是个坏人,一个真正的坏人。又一想这地方风气也太烂了,为这么点可怜的要求就可以让人家随便“开处”?还村长带着来的,这也太他妈的也太封闭了。

他说,那好,你把名单留下。你可以走了。

女孩愣怔一下,真的?你真的答应帮我们了?女孩又笑了,湿漉漉的小脸上立马灿烂了许多,柳叶一样的细眉毛扬起来,又让人心里隐隐发冷。

是真的。他说。

女孩还不放心,迟疑半天,叔叔你真的不用……那个啊?

他头又开始疼了,摆摆手……你让我休息一会儿,行吗?

那女孩终于退出去了。临到门口,还不忘给他鞠一个躬,说叔叔你好好哦,我们小地方人不懂事,你莫怪我们哦。她好像很开心。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柳叶叶。

刮台风那天傍晚,他又见到了柳叶叶。当时天还没黑,雨也小了些,厂区却多出了不少平日难得一见的女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柳叶叶穿着碎花粉底衬衫,举着一把雨伞在马路牙子上玩“走钢丝”,走几步就掉下来,掉下来又上去走,在她一旁的另一个女工掩着口笑,这是一种厂区少见的悠闲快乐。他赶紧迎上去想招呼她们,可那女孩一见到自己赶紧背过身子拿伞遮挡住。

他喊,柳叶叶。

柳叶叶见实在躲不开了,才怯怯地回过头来,叔叔好。

常来临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立刻明白了女孩的心思,这确实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你这样躲着反而好像真的有过什么似的,还不如挑明了痛快,便说,哇,这件衬衫新买的吗?颜色很适合你哎。他想,这是一句通用的恭维,得体,又不伤人。

真的呀?好半天,柳叶叶终于笑了,眼睛眯成一个弯月。说叔叔我是第一天穿哎,老早就买下了,没得空子穿。

好嘛,过过瘾!常来临学贵州腔说。又问另一个女孩,张毛妹你怎么没换一件?

那个张毛妹更腼腆,只是扭一下身子。

柳叶叶说,她呀,舍不得。她说工装比校服好看多了,又用不着花钱,你说她抠不抠?

常来临说,刚来都舍不得花钱的,我也是一样的,觉得深圳的东西好贵好贵。没关系,以后看准了再买。又问,你们今天怎么都有空出来逛?

柳叶叶瞪着那双特别大的眼说,叔叔你不晓得啊?罢工了!

他一愣,这才知道公司出大事了。

最后编辑华莱士 最后编辑于 2016-10-13 14:5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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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6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老板。名人俱乐部,小舞厅,被咨客小姐引导着,穿过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灯光在脚下幽微闪烁的甬道,然后推开门,里面也是黑的,只听见管风琴如泣如诉,萨克斯嘶哑破碎,特怀旧特忧伤的那种曲调。穿黑晚装吊大耳环的老板拍着手,啊呀常先生到了!快快,先请我跳一曲!

他刚被引进来,瞳孔还没放大就跌进了温柔乡,立刻被一种细细的暖香包围了。他知道,这正是老板。此前听说过老板是个女的,没想到竟是这样年轻貌美,而且夸张到了……惊人。老板不说要见他,只说请常先生出来会会,有几个朋友随便聚聚,地点是这儿,方式是这样。晕。

常来临一上来就酥了。跳舞他不陌生,在部队里他就是个活跃分子,文娱体育虽说不精却也拿得起来,问题是他根本没这个心理准备。踩错两脚之后,常来临就气喘吁吁,连说不好意思了。老板却把脸贴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大家都一样。于是他只有定心专神,竭力去捕捉那些轻柔飘忽的音节,渐渐进入规定情境。这就好像贾宝玉稀里糊涂闯进秦可卿的闺房,虽是生疏,却并不反感,如梦如幻地也干上了。

老板在他耳边说,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吗?假面舞会。你就闭上眼睛想,这是个典型的欧洲农庄,一个麦收后的傍晚,田野开满了车矢菊,空气里弥漫着燕麦香,两个老人带着面具相遇了,尽管面孔看不见,可是他们已经从熟悉的舞姿上认出了对方,于是手心开始出汗,浑身开始颤抖,岁月无情但恋情依旧……对,对,就是这样!

舞池里还有两对在转悠,看得出他们也和自己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半吊子,这才心安一些。一曲终了,老板牵着他的手引体自转了一圈,行过曲膝礼,才带头鼓起掌来。那两位也跟着拍巴掌,然后大家才一起回到吧台旁落座。他注意到伴舞的小姐并没有跟过来,全都去了门边站立,心想这大概是包场的规矩。

然后是陈太先介绍。赵先生,赵学尧,幸福开发总公司的顾问,大教授。何先生,何子钢,市劳动局政策调研处的,大领导。常来临,敝公司新请来的大书记。最后是老板自己,陈徐钰仪。她说,大家都叫我陈太,就叫陈太好啦,啊呀我连自己名字都要忘记掉了。

然后是交换名片,常来临因为没有名片,显得有点尴尬,老板又帮他圆场,我正要请教常先生,是印上书记好呢还是印行政职务好?此前公司并没有帮他印名片,这大概算是一种解释。

倒是常来临还尴着,那两位却帮他解了围,赵先生说印什么都一样,符号嘛印什么不是符号?何先生坚持说要印公司的行政职务,说人在深圳就要按深圳的游戏规则来,印上书记影响社交形象,别人也不懂。

老板说,那就印副总经理好了,对外是副总对内是书记,两方面都意思到了。

然后问喝什么,老板和何先生要的是马爹利,赵先生要的是红茶,常来临沉吟一会儿,说要清咖啡,什么都不加。

赵先生就笑了,说果然是书记。赵先生评论,既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失本分。

常来临忙说,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那么深刻?那还得了?

赵先生说,弗洛伊德的学说揭示的正是这个道理,人的潜意识无意识活动恰恰是真实的意思流露。这一说,气氛才有点活跃。

老板叫道,啊呀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烦死了,大家朋友一场,随随便便将心比心是最好。

何先生解释道,我是在想,陈太你能请一个书记,确实高明。

老板哇哇大叫,讽刺人讽刺人!

谈开了才知道,原来这个书记职务还有个来历。赵先生介绍说,幸福村是市里最早的开发区,外资企业比较多,劳资矛盾自然也比较多,特别是这些台商和日商的企业里,一般每年总能闹几回。幸福村开发总公司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公司既是政府又是企业,既要保护投资环境,又要维持正常秩序,通常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而已。可这一年春节,市委来慰问外商的座谈会上出了个怪事,从前经常提抗议的一家日本企业老板叫小岛,这回不提抗议了,小岛不但没意见了反而对市委提了个要求,要求在他的公司里建立党支部。市委挺纳闷,答应回去研究研究,一研究就研究出门道来:原来他们公司请了个书记老王。老王在原单位倒闭以后一直没法安排工作,后来经亲戚介绍进了这家日本公司。小岛问:你会做什么?老王说:我以前是搞管理的。小岛问:你怎么管?老王说:我专门做思想工作的。小岛问:思想怎么能做呢?老王说:反正我能让工人不闹事就是了。原来老王在每个小单位里都安排了两个小组长,每个小组长每天都要单独向他汇报小组里工人的情况,哪个工人有什么想法一般他都能提前知道,该安抚的安抚,该除名的除名,这样工人就闹不起来了。另外工人也可以揭发小组长,小组长之间也互相揭发,表现好的还给他们发红包,时间一长,个个都叫他管得笔直。小岛说,雇一个书记比雇保安成本低多了。这个经验一出,其他公司也都觉得好,陈太当场就表示,文总你也要给我们雇一个书记来。市委组织部经过研究认为,外资企业希望在他们的企业中建立党支部,说明党的威信空前提高了,应该满足他们。这样同时也十分意外地为本市解决了一大批干部不好安排的老大难问题,岂不皆大欢喜?

常来临这才明白,他是生逢其时了。如果不是陈太本人有这个意思,文总恐怕也不好硬安插人,老岳父的同乡也不便说话,岳母大人的牢骚还得发下去。毕竟,人家雇一个书记是要花钱的。就是今晚,也许是陈太认为需要书记出场了,才安排一次聚会?给他介绍几个朋友会会?不然为什么三个月都见不着面?意识到这一点,又觉着十分地不舒服,好像书记的工作就跟一个密探差不多,手里拿着红包,谁听话就给谁塞一个。现在,好比一把冰凉的刀子已经逼到喉尖,考虑干不干已经来不及了,而是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

果然,陈太说她是找了文总。文总本来今晚也要来的,因为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来不了了,请常来临多包涵。

陈太对常来临说,我当初一直下不了决心来大陆投资,就是怕工人罢工呀,工人一冲动粗声大气,凶么凶得来,吓也要吓死掉了。是文总叫我不要怕,说他这里的工人不敢罢工。现在你看看,还是罢工了呀!我现在只有靠你了,你要拿出办法来。说着猛地往起一站,惊得常来临往后一仰。

陈太说,如果你同意,我也可以参加共产党的,没所谓的。

何先生赵先生也都说,其实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稀奇,关键是要化解。特区政策肯定是要保护投资的,这点毫无问题,要陈太放心。

那个劳动局的何先生说的更干脆,说陈太你只知道大陆的工人厉害,其实更厉害的你还不知道。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凭什么把人管住?陈太你对大陆了解得还不够啊。

陈太又叫起来,啊呀当初我来投资,讲得来也是天花乱坠,好像天底下只有深圳好。你投资我服务,你发展我开路,你有难我帮助,你受益我保护,好听是好听得来一塌糊涂,其实要投资哪里不好投?要讲劳动力成本低,越南最低了,我在那边一个厂规模比这边小了二分之一,利润倒是差不多少。现在哪能赚到钱啊,根本赚不到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来临忽然明白,想谨慎一点圆滑一点都已经不可能了。这就好比是一场考试,要么及格过关,要么交白卷走人。她给你印什么名片跳多少场舞都没用,她的每一个笑厣每一个眼神其实都是要进入成本的。什么叫朋友?朋友就是你在关键时刻发现他有使用价值。

常来临想想,用力咳了一声。

陈太突然一挥手,叫来领班说,让她们都出去吧。

乐手和舞女们都退出去,小舞厅安静下来,灯也明亮了许多,刚才的暖意似乎也受到惊吓,一切都变得凝重而且尖锐。

常来临只好硬着头皮问,陈太你是打算长做呢?还是捞一把就走?

陈太说,我有这么大投资在这里,不是假的吧?现在已经被套牢了,我就是想逃也逃不脱了。

常来临说,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我看不出来,真的。

几个人一愣,就把眼睛放到他脸上。

他说,公司现在是在打劳动法的擦边球,六个月试用期,干完了就走人,工人能不造反吗?谁都不是傻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种搞法短时间确实有利可图,可时间一长非出问题不可。他说,谁出的主意我不管,但那真的是在害你!

陈太说,你讲下去。

常来临说,公司的管理也不正规,什么事都要等老板来处理,老板再大的本事,就是超人,也管不过来呀。

陈太又叫,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拉订单,飞过来飞过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哪里是他们给我打工啊?明明是我在给他们打工!

赵先生何先生都笑了,说当老板也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赵先生更是说,从理论上讲老板辛苦也是应该的,哪有老板不操心让员工操心的道理?员工辛苦是为老板辛苦,老板辛苦才是为自己辛苦。

陈太哼哼道,你们都不凭良心。

常来临接着说,另外公司经常让工人加班,并不聪明,工人睡眠不足能保证质量吗?工人一下班,设备就睡觉,为什么不考虑提高设备利用率呢?

何先生点头说,这确实是深圳企业的一个特色,要上班都上班,要下班都下班。加班是个常态,说明企业红火,不加班反而显得不景气了,说明老板没料。

常来临说,表面上机器是开着,其实未必红火。让机器睡觉更是不知进退,不懂文武之道。根本的原因是,企业普遍认为加班制成本低,三班制成本高。我手头没有数据,没法做定量分析,但我肯定这是误判。另外一个误判就是流水线作业,以为机器比人重要,简单劳动只需要加强管理就行了,这些看法一旦主宰了企业行为,都想抓眼前拼成本,从长远看肯定得不偿失,元气大伤了,还能不出事?

赵先生连连点头,说想不到常先生还是个企业管理高手,让你当书记真是可惜了。

说得常来临慌忙摇手作揖挤眼睛,做诚惶诚恐状。其实越说心里越有底了,他发现陈太的焦急和无助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他相信老板最怕的就是心中无数。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忽然又想到,你想立住脚跟发挥作用施展抱负,没有舞台怎么行?而你新来乍到又在哪里能插一只脚?他心想公司没有这些毛病,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叉子呢。

陈太端着高脚杯的手一直没放下来,带钻戒的手指一直在杯沿上轻轻磕,磕,似乎在作决断,又似乎在想着更加遥远的事情。她的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使脖颈拉长了,天鹅似的挺着胸,让常来临一时间走了神。那一刻,他真想说一句,陈太你不该做企业的。

陈太开口了,说我在听呢,你怎么不说了?

常来临问,我说到哪儿了?

三个男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陈太说,阿临啊,你讲得都有道理,可你不了解市场,市场是不讲道理的。她摇摇手止住常来临,我今天想听的也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眼下我该怎么办?

常来临说,你是老板,眼下你做决定。

怎么决定?

很简单,放弃这种招工辞工,先稳住人心,恢复生产。承诺以后实行三班制,少加班。工人重新组合,化解矛盾。

可我的订单怎么办呀?工期已经耽误了呀?

那只有提高加班费了,道理说清楚工人会同意的。

我要是不让步呢?

工人拖得起,你拖不起。最后闹大了,大家都不好办,矛盾就激化了。

陈太举着酒杯跟几个人一一碰过,撅着嘴说,反正你们就知道让我花钱!然后自己先笑起来。

常来临说,眼下多花点钱不冤枉,不能僵下去。

何先生也说,是不能僵持。僵到一定程度,劳动局不介入就说不过去,一介入就复杂化了反而不好办。最好是内部解决,钱以后你再赚回来就是了。

陈太说,好啦好啦,跳舞!烦死了!她挥手又把乐手们请回来,小舞厅重新荡漾起轻柔与欢快。这回奏的不是假面舞会,而是小城故事多。

常来临心想,第一步竟是这样地跨出去,不轻松,也谈不上复杂。他知道这其实就是一次亮相,观众只有一个人,就是老板。他听见陈太抽空给马明阳打了电话,亲切地叫阿阳快来,他听见她说要介绍几个朋友给阿阳,于是他知道同样的甜蜜和温柔也会降临阿阳。但他不知道那位马经理心里会怎么想。也许怎么想都一样,一切已经不可改变了。

7

这天早晨饭堂里发生了骚乱。两个湖南佬因为早起贪睡,来迟了没吃上馒头,就和做饭的四川佬对骂起来。骂着骂着还嫌不过瘾,就舀热稀饭互相泼。然后湖南佬去找老乡,四川佬也要去找老乡,双方都恶狠狠非要分出个输赢。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句,打什么打?有本事找老板去打!这才气哼哼骂咧咧地散了。

当时柳叶叶她们被堵在饭堂里出不来,看见这些男的这么泼皮无赖的样,心里真是恨得很。她对毛妹悄悄说,早知他们是这个样子,才不跟着罢工呢。

毛妹早就不满了,说罢什么罢?罢成这个样子,有碗稀饭喝就不错了,还想吃馒头?做梦。

回到宿舍也很无聊,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转盘话。桃花她们就说去逛街,可毛妹不愿去。毛妹老是觉得街上有饿死鬼一样,生怕她们来掏她的荷包包,听到说逛街就害怕。

毛妹说,要去你们去,我困觉。

柳叶叶说,你也不怕筋骨痛,困三天还困不够,再困三天就困死过去醒不转来,这才把毛妹拉出来。

她们几个都换了衣,只有毛妹没得换,还是一件工装。柳叶叶要把那件紫色的泡泡袖衬衫借给她穿,毛妹死活不干。不干也就算了,还说那种紫色怪怪的,好像受伤淤的血一样。说得柳叶叶心里老大不痛快,以后她再不想穿那件衣了。

出了宿舍就有几个男老乡喊她们去打牌,说逛街又没有钱,越逛越眼馋,还不如打牌。她懒得理这些人,话都不愿多一句。桃花她们回说,打牌也不跟你们打,你们还不是一样?有几多钱?烧的。

但那些男的又来吓唬她们,说这两天一直有外面的工友过来串门,提醒大家不要上街不要堵路,更不要在外面打架闹事,防止被人照相。

桃花说,莫名其妙,我们堵路干什么打架干什么,神经病。

他们说,真是有工友过来打招呼的,说过去有的公司罢工,工友没经验就被派出所拍了照片,后来吃了大亏,你们不知道。

柳叶叶说,就是有那些事也是你们男的会去做,女孩子怎么会去做那些事?不理他。

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就上街去。其实她们的逛街也是烧包,装模作样一家一家看过去,看得起买不起,还得装作一本正经。好就好在她们人多胆子壮,大大方方的,哪个也不用怕。另外,逛街也有点显摆的意思,鲜亮的衣服穿着,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喊叫着,旁若无人的样,本身就是快活。

来到深圳就是这点好,天暖,一件单衣就能打发了,天天都能换个样子穿。你有什么衣服都敢穿,多短的都敢穿,穿出去好了,没有人管到你。在家里哪有这样自由?借一个胆也不敢。爸爸妈妈看到你这样穿衣服,眼珠子也要射出来。自从进了城,不怎么晒太阳,人就不干巴,明显地变白了,好像花骨朵吸足养分了,突然被撑开了那样。现在高根鞋一垫,新衣服一穿,胸脯骄傲地挺起来,屁股还一翘一翘地撅着,要几美有几美。在家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罢工了,空闲了,凭什么不逛?

可是逛多了也烦。街就是几条街,路就是几条路,天天数过去,地上有几块砖都晓得了。所以每每是高高兴兴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所以毛妹说她不想去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桃花一说要看录像,个个都说好。

录像是在街背面的一个棚子里,门口挂个牌,两元一位,随到随看。随到随看的意思就是它一直放,后来的人可以一直看,看到收场,两元不贵。棚子里有几排长凳,没有几个人看。柳叶叶就买了一包瓜子找了靠电视的凳子坐下,离开别人远一些。她们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悄悄话,把平时没有机会说的想不到说的突然冒出来的统统连着瓜子一起嚼烂了吐出去。机子里放的是赌王,男赌王和女赌王,两个人斗法。她们进来以后,有人就喊不过瘾,要过瘾的。接着就换香港片,搞笑的,开头就是女的在洗澡,浑身肥皂泡,然后有男的要进来吃豆腐,弄得满脸肥皂泡。接着又有人喊不过瘾不好看,就换了刺激的。这回是真刺激,两个人一开始就在床上,一开始就干那个事,女的在叫男的在喘。不一会儿棚子里也有人在喘了,她们几个脸上都发烧了,说又不好说,只能把头低下去。这时就觉得身边有人坐过来,挨着她们坐。柳叶叶靠在最外边,有一个家伙就把膀子搭过来。她刚甩脱了,那个人就问,做不做生意?她开始没有听懂,还想问问清楚,后来一下就懂了,听懂了就哇哇喊叫起来。她们逃出来半天,气还喘不匀。看看,一个个都像是吃醉酒一样面红耳赤。

桃花说,原来录像是这个样子的!想起在工房里经常听到他们讲看录像看录像,原来就是来看这个,大家又忍不住好笑,笑到肚筋疼。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劲,总是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脸色又难看起来。柳叶叶记起那个人对她耍过流氓,肩膀上立马就麻木了,起鸡皮了,觉得好脏好脏,恨不得把衣抓破。大家围到她又是哄又是劝,其实也不为一个什么事,就是心里好委屈好难过,就是想哭。

桃花说,是想家了!一说想家,她们几个也都抽起来。

其实哪个不想家?平时没有时间想,一闲下来就更加想。不想家就不会来逛街,不逛街就不会来看录像,不看录像就不会碰见流氓。人就是这么麻缠,要是不出来做工,哪有这些破烂事?可是不做工,又能怎么样?在家守到,不是更加麻缠?

其实她们想家,家里不也想她们?说到做工,家家都是愿意的,只是一想到娃儿走得那么远,哪个做父母的心不揪起来?这趟不比从前,从前那些个都是一个带一个走的,单打独斗,不牢靠。不比这一趟,这一趟是集体组织的,200多人,能出什么事呢?有事也找得出着落。嘴上都这么互相劝,但心里还是麻缠。开头几天还好,越到临走了越麻缠。

叶叶的妈把留到过年的两条腊肉全都煮了,餐餐端出来,喊她吃,自己却不动。小弟刚一伸筷头,就被她一筷子打下去。她说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叶叶妈就有点伤心的样子把那只碗端走。叶叶的爸本来话就不多,唯一的话就是,多吃一块能噎死你啊?然后就是叹气,然后就是一天天的沉默。在他们看来这一碗肉就是全家人的所有担心和所有的祝福,娃儿出去受苦要吃,娃儿出去享福也要吃。小弟眼巴巴地看得着吃不着,就十分地不服气,悄悄对叶叶说,他们怕你再也吃不着了,害得我也吃不着。叶叶搂着他的小脑壳说,等我走了不就你一个人吃?小弟把嘴一撇,一个人吃还有什么意思?不香。一句话把叶叶说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顶麻缠的是毛妹。毛妹的妈本来就够难的了,现在又要失去一条胳膊,说不疼是假的。她骂毛妹狠心,缺良心,白养活她这么大,毛妹都能忍受,后来骂到毛妹从小就不听话,从小就闷到心思跟她作对,不把她气死不罢休,毛妹就受不住了,黒晚也不回家。叶叶妈也去劝过几趟,舅舅舅妈也照样把她骂出来。叶叶不服气,跑去说,你们把毛妹嫁给那个猪头疯,就不是送她走吗?换那么点彩礼钱你就安心了吗?结果舅舅拾起一只鞋迎面摔在叶叶脸上。舅舅骂,你们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滚出去就一辈子不要回,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没养过你这个娃。毛妹气得浑身乱抖,跑到外头搬来一块大山石摔在门口,说,等这块石头烂了,变成粉粉了我就回。

奇怪的是,在叶叶家睡了两晚的毛妹在临走的前一晚,突然变卦了。她半夜抱着叶叶哭,说我不走了,我真的不走了。

叶叶说,天亮就要出发了你说什么胡话?

毛妹说,我没得那个命啊,我真的没得那个命啊,我一走他们真的没法活啊。

叶叶说,鬼话一十七哦,不是说好挣了钱寄回家吗?你挣的钱越多他们活得越好!

可是毛妹还是坚持要回家。回到家一句话没得,操起扁担就挑水。不料想,舅舅爬起来,问清楚不走了,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毛妹懵头转向,不知是啥个意思,又哭着跑回来。

叶叶妈听了这个话,流了一脸的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们这些娃儿,哪里晓得父母的心啊,你们根本不懂!

叶叶问,他到底是啥个意思嘛?

叶叶妈问毛妹,你怎么又不想走了?

舍不得。

你走了想家不想?

想。

叶叶妈说,这就对了嘛,你们吵成那个样,他还有什么话?他这一巴掌,是叫你恨他呢。你恨他,你才能不想家。你不想家,你才能不回头,你不回头,你才能狠下心朝前走。

走吧,放宽心走吧。走了就不要想家,叶叶妈说。

那天,山里落了雪。雪花细得很,绵绵密密,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路。倒是村里头,脚印乱糟糟的,柳树桠家家人都出来了。谈不上送行,也谈不上热闹,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望着五个女娃儿上路……

哭痛快了,她们五个人才手牵到手,眼红红地回公司。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心里头想,五个人一道来也要一道回,在外头好好地,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好让家里头父母放心。

宿舍门口贴了一张通知,说是晚上公司领导要给大家讲话,希望大家都不要出去。柳叶叶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一个说法了。

可毛妹说,啥子说法你也是打工,打工妹就是打工妹,你出来是讨说法的?

桃花她们也说就是,我们管他那么多!

毛妹说,我们出来就是来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脸就是一个苦字!

人脸就是一个苦字,是她们老家的土话,意思是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苦字的写法就是人的一张脸。上头两个十,是人的两只眼睛,中间一个十是人的鼻子,下边一个口是人的嘴巴。人脸生成是这副模样,你怎么能不苦?

8

从对老板说出看法的那一刻开始,常来临就意识到与马明阳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谈不上你死我活,但也决不会轻松,因为这毕竟关系到公司今后的经营理念发展思路。只是他没有想到争斗会是这么下作,这么水火不容,没有半点科技含量。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尚,不是马明阳挖苦的那样,捍卫劳动法,维护工人权益,他没那么想。他只是觉得公司要想走上正轨,必须改变这种野蛮的做法。怎么说这也是一家不算小的企业,挂着高科技牌子,一点现代意识没有?这是包身工时代?

在干部会上,他也是这个意思,他甚至说的比老板都委婉。他说赶快复工是第一位的事,以后怎么做以后再慢慢考虑。陈太就直截了当说,以后也不能这样搞了,再这样搞迟早要被捉牢,最后又要罚款又要处理不格算,说她她压力也好大好大。但否定了以往的做法是明确的,不含糊的。所以结束时老板问,阿阳还有没有话?于是这个阿阳抬起那张娃娃脸很天真地问:我有什么话?我听老板的。

其实他两个在厕所里已经把话交流过了。

常来临说,我是为公司着想。

马明阳说,是啊,我只为自己着想。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明阳说我忘了,你还为国家着想,你还捍卫劳动法,维护职工权益。

他说你这样讲就没劲了。

马明阳就抬起一张娃娃脸,甩着他的家伙笑,你这么伟大,打老板工真是可惜了。

这张娃娃脸给人印象特别深刻,肥大,油亮,很单纯很阳光的样子,在贵州招工时他就领教过,现在又给他一种满不在乎的感觉。在这个时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如鱼得水,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没有任何负担,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这样一想,又有点后怕,觉得不该管那么多,刚到公司就树了敌确实不明智。

果然,下午他在准备讲话稿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大办公室的小姐们在嗤嗤笑。后来在走廊里碰见一个小姐,又是那样飞快睃一眼就走的样子,便知道这是在议论自己了。直到吃晚饭,陈太为他特意安排了客饭,问他准备得怎么样时,才突然意味深长地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同情这些女孩子?

当时他还莫名其妙,没有啊?

陈太就说,有也没关系,男人嘛。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太说,也没什么,她们说你去贵州“开处”了,所以特别怜香惜玉。怜香惜玉有什么不好?我看就应该怜香惜玉,不然要你们这些男人有什么用?

他急眼了,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陈太就笑,说没事的啦,那么紧张。阿阳倒是比你坦然,张三李四公开讲的。

这时外间的小姐又是一阵尖声大笑,特别过瘾特别刺激的那种。陈太冲她们喊,啊呀呀这个阿阳也是的,来者不拒,一点档次都不要的!

他当时是忍住了,没再解释,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麻烦。可越不解释越窝心。你坦然,因为你干过了,他没干为什么要坦然?还怜香惜玉?他是因为怜香惜玉才出主意的吗?他看着陈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记起那天早餐的时候,他观察过马明阳和那位高局长,也是想找机会和马经理谈谈棋盘乡的事。可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有些迟疑起来。这种心情也很微妙,秃子不挑麻子似的。倒像是自己做贼心虚,你说你没做“自选动作”,谁信?他们两个也许久经沙场笑纳过了就忘了?或者他们也是和自己同样的想法,认为这事不值一提根本没当回事?于是就没有开口,柳叶叶那张名单也就揣在口袋里一直到最后也没掏出来。直到第三天,他在花名册里看到了棋盘乡柳树桠村五组的几个名字,一口气才松下去。他确实记住了两个名字,柳叶叶和张毛妹。仅此而已。现在想想是有些不够慎重。

如果当时把事情谈开了会不会好一些?也许他的“三不政策”是失算的?想想也不见得。当时谈开了不过就是说明你虚伪,收获更多嘲弄而已,他们早就承认自己是坏人了,你装好人还用得着坏人来证明?

可那确实是难忘的一夜,那女孩走了以后他还真的兴奋得睡不着。他开了窗,那种刺骨却又清新无比的空气,还有那种童年记忆般的寂静一起扑面压过来的感觉真是很好。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刚强,有点高尚,有点古风,像柳下惠,所以那些冷风吹在脸上就有了钢铁的感觉。而对寂静的理解又多了一层,看来寂静有时也并不那么美妙,有一种寂静是属于坟墓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悲壮得很,同时也轻松了很多。

宾馆面对着山岭,深夜的山岭就像挂在天际的一道黑幕,神秘又压抑。这地方确实很小,太小,小到了人都把自己当动物看。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封闭了,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可竟然还有比他更封闭的,还有如此自轻自贱的搞法。但那里确实很美。山绿成了黒黛色,水清成了草绿色,空气新得醉人,连白云都一团一团不愿化开。据说在高空看,有九条山脉奇崛蜿蜒,约好似的一路奔腾汇集到了这里,然后戛然而止。九座昂然翘首的黑色绝壁就像被砍断脑袋的九条龙身,齐刷刷被西水江隔断了,留下了一片开阔地。那位高局长介绍说,这叫九龙抢水,西水江就是斩首的剑,传说中的天尽头就是这里了。为什么选择这里作尽头?在地质学上有过一个解释,叫板块断裂。在文人雅士看来,正好可以编出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到了这里就阅尽春色,该止步了。而局长却发牢骚:山多,水多,矿产资源多,就是钱少。能想的点子都想尽了,能挖的心思都挖空了,就差大卖活人了。

记得在飞机上,他还见到了该省的当天报纸。有一条新闻说,《××县与特区企业“联姻”,探索“走出去”新模式》,一张大照片上,马经理与高局长紧紧握手,很激动的样子,那表情简直有点热泪盈眶。当时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激动人心的场面,他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时候拍出来的。当时他还扭头看了马经理一眼,这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经理已然睡过去了,一条口涎正慢慢爬上衣领。窗外,西水江正细成一缕轻烟,而那九条被斩首的黒龙也早就化作一片青翠……不就是这些事实吗?这有什么值得你大做文章的?

所以在晚上的员工大会上他才会那么激动,把麦克风架子都推倒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了,也很久没有面对这么多人讲过话了,可他居然一个磕巴都不打,三个月的郁闷,两年多的委屈,全都被他泼上汽油,混合在了一起。他脸色铁青目光凶狠,把麦克风抓在手上像铁榔头那样敲打。

他说有人讽刺我,说我在帮打工仔打工妹说话,是怜香惜玉,好像这就见不得人了,做了亏心事一样。维护工人权益有错吗?捍卫劳动法有罪吗?这话在深圳讲,好像是有点怪怪的,深圳人不这么说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深圳还是中国的土地,深圳不是香港,香港也是中国的。

他发现,那些工人一开始并没把他当回事,他们不知道书记是干嘛的,他们只认董事长总经理。但说着说着,他们就不再交头接耳,他们就慢慢从墙根底下从宿舍里从饭堂里聚拢来。他们可能是有点惊讶,不太明白这个人,特别是他说出的那些奇怪的话,那些有点暖人心又有点刺激性的话。

他说,宝岛电子是一家高科技企业。什么叫高科技?高科技是现代社会才有的事情,没有现代的公司化管理叫什么高科技?没有现代的法制意识叫什么高科技?听说还有打骂工人的事,侮辱人格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扣押身份证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欺压猥亵女工的事,有没有?

有!

他相信自己其实挺能煽情的,不比那些电视台的主持人差。他中气足,头脑清楚,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白,又了解工人情绪,几个回合下来,工人们全都被他拉过来了。群情激昂,有的还抹了眼泪。原本他是站在宿舍对面的一辆旧拖车上讲的,后来人多了,就改到写字楼的大阳台上去。讲着讲着,连自己也有些感动了。这些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跟自己弟妹也差不多大,当初自己去县里读书,穿的还不如他们好呢。于是忽然就想到上学报到的那天,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去买了一双袜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穿袜子,上课穿,回宿舍就脱,一双袜子穿得只剩下袜筒。

他说,你们不要觉得来到深圳打工是低人一等,是到人家家里来讨饭吃,不是那样的。如果改革开放先在浙江先在上海,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去打工?可能还不如你们。想当初我袜子破了衣服破了,不也是找一片止痛膏药,前边贴一块后边贴一块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都鼓掌了,气氛就顺了。

他说,你们有意见就提,公司能满足就满足,不能满足就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闹罢工,那个没意思。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老板就不困难吗?为了找订单,她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没有订单,我们就没有活干,没有活干大家都没有钱赚。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陈太没见过这个阵势,早就晕了。特别是开头说公司那些不光彩的事,他瞥见陈太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然后从额头一根筋开始,秀气匀称的脸被斜拉上去,然后腮帮就一直跳一直跳。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恶作剧似的快感,一种报复了马明阳似的痛快淋漓。他对自己说这是必须的,你不把工人的情绪扭转过来,你怎么和他们对话?你不对话怎么能扭转局面?

当然他没有对陈太这么说,他说你是老板,你不站在我身边,我的话就没人信。后来转到大阳台,陈太浑身发软簌簌乱颤,差不多是被他抱着过去的。

他说,现在董事长决定了,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集体辞退工人的事情了,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说过,不能这么搞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今后我们要实行三班制,一般不安排加班。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讲过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这一次是特殊情况,延误了工期,所以要发双倍加班费,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

这晚结束以后,常来临忽然觉得很累。工人复工了,机器开动了。写字楼也在通宵加班,要重新编排班组,要重新安排宿舍,要把公司原有秩序彻底打乱彻底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几天前不曾料想的。这就好像突然从冷灶跳到热锅里,生猛刺激,却还不至于烤糊。好在这一套他并不生疏,管技术管生产的副经理也还算配合。他清楚得很,此时马明阳正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若是不能把这架巨大的机器推动起来运转起来,前面的话全都等于放屁。

老板的态度也很有意思,看着他在前面跳来跳去,只默许不吭声。她说,阿临你尽管去做好了,我只要开工,其他的事我不管。嘴巴说不管,人却不走,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等。

天快亮的时候,他拿着新的花名册给她看,她翻都不翻就扔在桌上,说阿临我都累死掉了,看什么看。

他说,那陈太你回去休息吧,你眼睛里都充血了。

陈太起身时却又叫起来,说哎哟你刚才把我腰都扭疼了,现在倒要来充好人!

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有些感动。他看着陈太慢慢地下了楼,又一个人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一只手贴在唇边打哈欠。灯光从侧面打过来,穿旗袍的陈太身材婀娜,该挺的地方挺起来该凹的地方凹下去,竟是少女一般苗条。有一阵风把她的披肩吹了起来,她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着急过。

这样一个女人真不该出来办企业,他忽然想。

最后编辑华莱士 最后编辑于 2016-10-13 14:5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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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9

赵学尧是在那个漂亮的图书馆碰见何子钢的。他本想去查点资料,结果却在门厅被一个板着铁青脸的保安拦住,请他看了一场关于性病的小电影,最后还损失了两张已然不多的十元大钞。心情恶劣的赵学尧就把查资料的事给忘记了,把一口浓痰恶狠狠留在花岗岩大厅的中央。到了外面,他再次回首投以愤怒时,才发现门楼上挂着的大字横幅:“欢迎观看第三代《性爱与性病》”,只能怨自己没看清地方,想想不该自轻自贱,又回去把痰给蹭了。这时便听见有人喊赵老师。

何子钢正在不远处十分暧昧地冲着他笑。怎么这么巧?何子钢说。

赵学尧一惊,腿踩着的那个地方竟抖了起来。

何子钢看看门楼上的横幅说,挨宰了?

赵学尧不吭,脸却一点一点红上去,好象他是个被当众捉住的窥淫癖患者,被塞了满口黄土掰扯不清的样。

何子钢笑道,让我猜猜,对你这样的顾客一般用小姐来请你不合适,最好是让你接受某种公民教育。对不对?

赵学尧笑不出,心想跟你诉苦有什么用?顶多说两句小心陷阱。如果他告诫别把特区当成阿里巴巴山洞,反倒自讨没趣。他打量着何子钢,竭力维护那点仅存的师道尊严,嘴角却不争气地抽搐起来,一口恶气脱口而出: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吧?吃你一顿饭不为过吧?我刚好损失了一顿晚餐。

何子钢笑起来,把他肩头一拍:家里粗茶淡饭有什么劲?要吃就吃阳光。走!然后极潇洒地挥手打的。

赵学尧没反应过来已然坐进车里。

赵学尧的学生在深圳游荡的有十来个,差不多都请他吃过饭。唯独这个何子钢,通过几次电话,每回都跟他打哈哈。赵学尧当然不在意一顿饭。面子固然重要,可最紧迫的还是帮他找一份稳定的工,赶紧站住脚。结果自然是令人伤感的,吃过饭留过名片拍过胸脯,一切都烟消云散。赵学尧很惊讶,这帮同学还是自己象个座山雕似的珍藏着连络图,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居然极少往来。别人倒也罢了,这个何子钢从前可是得过他的许多“良”的,连一次见面都不肯安排。这令赵学尧对这座金碧辉煌的森林有了冰冷彻骨的认识,进而对实现现代化也忧心仲仲了。半年多过去,他在这些钢筋水泥之间跳蚤似的蹦来蹦去,直到找到一份代课的差事才算活了下来。

感谢人民感谢党,赵学尧还活着。

何子钢说,你别把眉头做成一朵花。又说,你兜里还剩一毛钱,照样挥手打的,这才是深圳人风采。谁没见过失败?就你特别娇贵?老实说这对你十分必要!可你都把失败挂在脸上了你就完了,白交了学费,瞧你那张脸,鬼都绕着你走。

赵学尧冷笑,心想不就嘬你这一顿吗,心疼成这样。他不吭,只把脸向后控过去,岿然不动。

到了阳光大酒店才明白,他们不过是蹭饭。是何子钢他们劳动局政研处请了北京上海一帮专家来开研讨会打秋风,是当地一个叫幸福村的书记出血买单的。赵学尧就更加心冷,认为充其量是跟着学生吃白食而已。小何介绍他是某某大学着名哲学教授,自己的恩师,他也不吭,心想反正也不认识,着名不着名由他吹去,插进去吃一嘴总不能说不合槽,尽管这个教授只是个副的。因此打过哈哈,更加闷头不吭,专挑那些深海远洋的货色来吃。这种高蛋白机会可不常有。

席间,何子钢悄悄嘀咕道,你不要看不起农村人,真正有钱的人就是这帮土财主。你以为那些企业老总气派?其实那都是花银行的钱。只有他们的钱才是真正的人民币。

赵学尧说我没有看不起谁,我管他土的洋的财主资本家我都看得起,我想磕头还磕不上呢。

何子钢说,现在这帮土财主开始琢磨着要当上等人,要投资于门脸建设。可他们又不会花钱,钱都花到泔水桶里去了。又说,赵教授不想帮他们花几个?

我怎么不想?我做梦都在想钱你不知道?

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教他们点票子?开购物课?

那要看你会不会。

老赵笑,挣钱我不会,花钱我还不会吗?

何子钢也笑了,我看也是。

后来何子钢就给他弄来一张卡,上面写着:欢迎你到幸福村来!落款是火柴杆体的大字:文念祖。卡是烫金的,透着深圳特有的诱人的温香。

十天后,赵学尧决心去幸福村落草,开始他的第二次插队生涯。后来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也不是偶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进入何子钢的诡计之中。只不过这诡计比较体面,让赵学尧接受下来没有障碍并且简直就是一个恩典。当然这念头就那么随便一闪,并不影响他按何子钢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何子钢煽他说,凡事都有个机遇问题,机会不到宁肯死等,瞅准了再狠狠出击。有头脑的都这么干。哪有逮不着菩萨乱磕头的?谁也不认为现在来深圳就晚了,是搭末班车,末班车也机会大把。又说,现在出来闯世界的文化人满大街都是,个个都想办公司赚大钱,其实个个是傻逼。他们做生意要比一个农民强算我白活,这才是来搭末班车的。文化人不在社会发展上做文章能有什么出息?搞社会发展不在基层想点子能有什么名堂?你听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别跟我说你不想发财只想干事业啊,我听不懂。上深圳来的无非名利二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要么来搞官要么来搞钱。还说,我清楚你对我有看法,这不要紧,我不图虚名。没有实质内容的事何子钢不做。请你吃顿饭算个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说半年不联络不等于我不留心,因为第一我暂时还没当人事局长,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面子扯下来搁地下踩一踩,你要真想在深圳发展,不过这一关,屁事也干不成。这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赵学尧说是是,我是该锻炼锻炼。

我也没那样说,我那样说了吗?

何子钢始终将脸阴着,眼皮始终垂着,只是为加重语气眼角才偶然有光亮恶厉厉的一闪。令赵学尧脚下寒气一点点涌上来,心里那点热情又一点点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他吃不准这个家境寒微又心比天高的何子钢究竟比从前更成熟了还是更灰暗了。

谈话是在何子钢住的机关宿舍的楼顶上进行的。这幢楼是七十年代的标准设计,夹在一片镶宝嵌玉的巨厦之间,十足是个侏儒形象。何子钢说累了就把两拳握起引体向上,努力沐浴高楼夹缝间的落日余晖,像个憋足劲儿的铁臂阿童木。他问赵学尧,你也来试试?

赵学尧有点吃惊:什么?

没什么。他笑笑摇摇头又坐回来,转眼脸又阴了,嘴唇歙动不停,像是在祈祷,又像是跟谁在争辩。

赵学尧说,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干?

何子钢点头说是。充充电,他说,到处是高楼的阴影。

赵学尧嘿然。心想,何子钢以导师自居也是对的,他早就不是他学生了。

去幸福村之前,自然又经过包装。何子钢介绍他是某某大学教授,某某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中国农村发展研究会常务理事,弄得赵学尧有点紧张。好在文总记不住这么多头衔,只喊赵老师。赵学尧有一套西装还是很考究的,何子钢又让老婆参谋着配上一条大花领带,令文总一见面就喊出了那个字:哇!

关于赵学尧的定位,何子钢很费了一番心思。有偈语道:花钱不问钱,认人不认事,帮办不包办,说好不说坏。说记住这四项基本原则包你逍遥快活。

何子钢指出,幸福村的背景有二,都是值得赵学尧用心挖掘的:第一,文天祥的后裔在这一带共有三支,一支在香港,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支叫胜利村,曾经是文氏家族势力中最大的,但已开始破落。还一支就是幸福村,这些年发展极快,年产值20亿以上,也是最早实现股份制经营的农村之一。文念祖就是那一支的书记兼村长、董事长兼总经理。他还想什么?无非是把嫡传正宗的衣钵争到手。

第二,最根本的背景是深圳要建成现代国际大都市的目标。可这座城市并不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它是靠卖土地盖房子开发出来的,这就决定了它的先天不足。现在上头最不愿见到的是什么?就是这儿培育了一个庞大的食利者阶层。你想想吧,它需要什么,它下一步该干什么?文章就在这儿。它需要样板,它必须推出自己的农民英雄。这文章可以做得很大,大到你一辈子都吃不完!

何子钢说,这就跟买股票一样,要买就买那种潜力股,别人还没发现,你就买进去,一旦人家意识到了,你早就坐在轿子里数钱了。

何子钢说,你不要认为我在帮你忙,你不要这样想。我是生产自救,是寻求合作的。我到机关好几年了,也没什么作为。我也在等待机会。咱俩这次能联手,我就不信搞不出一点名堂来。

赵学尧于是把手握得很慷慨,说,成交。

何子钢这才高兴了,露出了那对灿烂的虎牙。

10

这是个大套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还有个洗手间隐在书橱背面。写字台比棺材还大,台上有黄花梨木笔架,吊着几支巨毫,笔洗是玉的,砚盒也是黄花梨的,左手电脑工作台,右手是电传电话机。

赵学尧被带进来时有窒息的感觉,拎在手上的行李也没敢朝下放。何子钢也愣着,半天才说,厉害。

条件不好,马马抬啦。站一边的文总指指意皮沙发,这一套才三几万,真是平得要死。

何子钢说,赵老师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看比北京的部长们如何?

赵学尧这才把脖子涨红说,过分,太过分了!

何子钢笑道,实现现代化啊,你那破包没地方搁了吧?

赵学尧将旅行袋放下,窘道,不好意思啊。

湿湿水啦。大家都是一样的,还有一个老郭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同你一样。文总说,幸福村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然像个乜呀,人家会笑我连知识分子也养不起。

赵学尧一愣。

何子钢说,文总这么给面子,赵老师也不会辜负的。多做贡献啦,共同富裕啦。

赵学尧说,一定的,一定的。

他们走了以后,赵学尧一个人还在发呆。一时间感慨良多却又无从话起的模样,只把写字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忽然就觉得心虚。

其实赵学尧以前也有过一两次机遇的,只可惜都是擦肩而过。那个老总也是坐在这样一张写字台后,台上也摆着砚盒和笔架。那老总表情深沉地写着毛笔字,思想,思想,思想,反复写着思想两个字。他说我真的很需要高级策划人员,我需要真正的思想。那老总正策划着把一块美国沙漠卖给中国公民,他想听到赵学尧的高见。赵学尧自以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思想者,却怎么也想不通这单生意的可能性。他认为目前中国人民还没富到这种程度,傻逼到这种地步,即使让美国人掏钱来买中国的沙漠也是行不通的,当然让美国人掏钱还有点政治意义,还可以激发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可以生产某种爱国冲动。赵学尧把这个思想阐述得越明白,那老总脸色就越难看,最后老总就抽出两张大钞推到赵学尧面前,说声不好意思啦。

事实上后来人家老总的生意很成功,他造就了十万个拥有一平方英寸美国沙漠的中国小地主,成了优秀企业家、全国劳模。何子钢听说这件事后大为感慨,为赵学尧做了总结:赵老师你其实只要回答一个字,那个老总就留下你了。赵学尧问是什么字,何子钢说是炒字。赵学尧只好骂了声狗屎。

赵学尧如今也坐在这样一个写字间里,把抽屉一只只拉开又一只只推进去,奇怪的是一点也找不着尊严的感觉。抽屉全是空的,现出黄灿灿的底色,就像已然出现空洞的大脑。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自己活像一个装腔作势的小丑,硬挤在这个豪华富贵之乡扮演一个角色,当初的那点勇气与自信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门轻柔地响了两下,进来一个小姐。她自我介绍说姓胡,是办公室的秘书。她说赵老师真是好威猛好靓仔好有名气,早就听说赵老师要来了。她请赵学尧去用餐。赵学尧这才呼吸自如了一些,感到了自己还有剩余价值。心想这感觉都是被财富压的,并不真实,没什么了不起。财富不过是三座大山之外的第四座大山。他能移掉这座山,也不必像愚公那么辛苦。

另一个总经理助理老郭有五十多岁,红光盖脸,举止潇洒,头发如同刚耙过的麦垄。两个人合住一套房,一人一个单间,客厅很宽敞,比赵学尧以前租的铁皮房强多了。老郭说,你有没有觉得宿舍和办公室反差太大?

赵学尧说,感觉上是有一点。

老郭说,此地人爱面子的很,钱都化在脸面上了。宿舍里连空调都舍不得装。

赵学尧认为,广东的商业历史很长,所以注重形式,讲究身家地位,把面子看得很重是有道理的。

老郭却说,我们上海商业历史不长吗?上海人就不信这一套。有粉不要只往脸上抹嘛,屁股上也可以抹一点点嘛,屁股也很重要哦。

正说笑着,胡小姐敲门进来,说文总有电话来,请赵教授晚上八点在帝豪酒店门口等他。然后又关心赵学尧住得怎么样,缺不缺东西。赵学尧正待感谢,老郭却抢先说,很好很好,我们生活上从来不讲究的。一百二十四个满意。一边在底下对赵学尧做手势。她走后老郭对赵学尧解释说,你要特别小心这个女人,她是老板的心腹。他说,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打老板工是不容易的,理当互相关照。

赵学尧谢了。

不觉着,就下起雨来,一阵猛过一阵,把窗玻璃敲得砰砰响。赵学尧没顾上吃晚饭就去搭中巴,生怕耽误了八点的会面。老郭的一番话,令他警觉起来,他来深圳半年多了,当然明白打老板工的意思。可文总的礼遇又让他觉着,刚来就存有二心总归是不很地道,何况还有何子钢的期待在前。

因为雨急,赵学尧把皮鞋拎在手上赤脚上的路,这样进帝豪酒店时再穿上鞋可以显得体面一些。没料想越紧张越是要出问题,他这辆车被塞在深南大道上,一塞就是两个多小时。等他赶到,已经八点四十了。

多老远就看见文总在酒店的喷泉前母狼似的来回窜。不远处的台阶上伫着一抱肩的女郎。赵学尧一路快跑连鞋也忘了穿,一头油汗一脸愧色一迭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迟到了!

文总看着他,不窜了,却也不吭声。

一小伙子过来说,老板等你等了一个钟,好大架子。

赵学尧结巴着,塞车啊,不好意思啊。

小伙子说道,还有理呢,老板叫你,是给面子你。不识做。

赵学尧抬头看老板,老板仍把脸黑者,不吭。赵学尧一颗心就晃晃悠悠沉下去,知道说什么也白说了,一个劲嗫嚅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心想这回又得砸,刚把代的课推掉,回头怎么去解释?他不是不想奋斗,他真的是只能怨运气不好。

这时那位小姐拍着手过来喊,迟到是谁?嗨,你们猜猜,迟到是谁?

文总回头望望她,说,冰果(谁)啊?

小姐说,迟到是我弟弟呀。

文总怔着。那小伙却先自笑了。

小姐说,我弟弟姓迟名到,你知不知啊?

文总好象明白过来了,搂起小姐就啃一嘴,哈哈大笑说,你倒是想得出来……好,迟到不错,你阿弟没错。

赵学尧仍尴着,提遛着鞋跟着傻笑。小伙子把他一捅,说迟小姐也姓迟的嘛。这才明白是迟小姐在搭救他。

于是众人又指着赵学尧一副狼狈模样乐了一番,然后坐车去找一个叫梦巴黎的舞厅,这才把一口气吁了出来。

下了舞池才知道,是迟小姐要求文总把新来的大学教授约出来见面的。是迟小姐认为一个企业如果没有高级人才就上不了档次的。是迟小姐对赵学尧印象挺好的。这样赵学尧免不了就再三再四表示谢意,若不是迟小姐聪明伶俐,换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化解。

迟小姐说,谢就不用,出门求人难,知识分子求人更难。

赵学尧说是啊是啊。

迟小姐说,手一伸腰就这样了,她做了个弯下来的姿势,说这我太有体会了。

赵学尧一愣,脚下不觉就有些乱,说,这话很深刻,真的很深刻。

迟小姐说,跳,不要停。迟小姐又说,将来你不要瞧不起我就行。

赵学尧说,哪能呢?

迟小姐说,怎么不能?你还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吗?

赵学尧就噎住了。

赵学尧的舞技是扫盲水平,又没有心情,而文总却不下池,说他只喜欢看,让赵学尧只管去陪迟小姐。这样休息时赵学尧就胡侃安娜•露易斯•丝特朗的回忆录,说这位美国女记者认为朱德周恩来的舞步太中规中矩太老套不刺激,只有毛泽东,大步横陈,全然不顾音乐节奏。美国女记者的结论是,这样的男人最令女人倾倒。

文总听了脖子也长了几分,说,嗷?嗷。立马答应试试。结果没到一半迟小姐就叫起来,说太没感觉。

赵学尧想想又说,唐明皇宋徽宗是历史上有名的音乐家,可这两个人并没有参加舞蹈和演奏,可见真正有身份的人都只是鉴赏品味而已,并不实际参加的。

迟小姐把椰汁喷了一地,连叫不好意思。

赵学尧顿觉脸上滚烫,一霎间换过几张皮。

再跳时迟小姐就说,赵老师你何必这样紧张?做得太过反而不好。赵学尧叹气不语。迟小姐说,他这个人虽然没文化,心还不算太坏,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赵学尧迟疑着,说我打的是老板工,比不得你啊。

迟小姐立刻就把脸沉下来了,说赵老师你这样讲就没劲了。怎么比不得我?你是说我为经济繁荣作了贡献?我代表中国娼妓业的文凭化新趋势?还有什么比不得?床上功夫?

赵学尧慌忙双手高举,说别,别……

好在文总这一晚还算愉快,宵夜时还点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其他无话。

躺到床上,赵学尧一口长气才游丝一般吐将出来。

他把见工第一天的心情总结为一惊一乍:说,上下左右皆不是,断肠人在天涯。

何子钢批他说,那是因为你自己贱。早点出发打个的士嘛,这么重要的第一印象都不懂?要不是有个迟小姐你就歇菜了。

11

赵学尧化了三天时间写了一份幸福村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发展纲要。现状,问题,以及各种设想。又花了一晚打印了才给文总送去。他觉着,应该搞一个根本性文件。幸福村有着很好的经济基础,也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既然请他来顾问,他就不能白拿工资,他就有责任说两句。幸福村该上一个台阶了。

文总翻了翻,说,好,好啊。

赵学尧谦虚说,有些想法还不成熟,还要请文总多多指点。

文总说,指点我就不会,要几钱你话我知。

赵学尧愣着,说,花钱也是要花一些的,比如办文化夜校买体育设施什么的,可花钱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提高人的素质。文明这个东西不是花钱可以买来的。比如我们村现在收入上亿,钱是多了,钱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这个钱主要是租赁收入,并不是靠自己生产经营。这样多数村民就脱离了生产劳动。人是不能脱离劳动的,人怎么能不劳动呢?人不劳动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都要冒出来……

文总晕了,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赵学尧想想,一句半句是说不清楚,便说,要不然把它先印出来请领导班子讨论一下?

文总说,好啊。然后就锁进抽屉。又说,你去爱华公司跑一趟,你问华仔到底给不给钱?不给就叫他滚。没钱搞什么搞啊?

赵学尧在工厂区转了两圈,没有见到华仔。不见他也清楚文总的用意,只要他在各公司宣传这句话就行了。没钱搞什么搞啊?其实这话也是讲给他听的。没钱讲什么文明?没钱讲什么素质?你有钱你还到这地方来做乜呀?也许在文总看来,他赵学尧编出这一堆东西就是要钱。要几钱你话我知——装什么装。

有个叫唐源的五级钳工,原是成都一家军工企业的车间主任,也在这打工,做QC,因为聊过几次,熟了,见了赵学尧多老远就笑起来:赵顾问又来催租了?

赵学尧过来说,我下来走走,怎么就叫催租?

唐源说,哟哟,下来走走。你以为你在上面吗?你跟我一鸟样,打工挣钱!

赵学尧说,那就更不能叫催租。我又不收租。

唐源说,我是大老粗,看问题简单。不过我们四川出过一个刘文彩,叫我多少也明白一点道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

赵学尧说,这倒也算是高级牢骚。你真不想干了?

唐源说,讲讲怕啥子嘛,老子还想唱,唱国际歌。

赵学尧说,你又看见什么了?火气不小。

唐源说,没得啥子,提到这一茬了心里就来火,见到你老哥就想喊一嗓子。

赵学尧笑,听你口气,我跟你还算是阶级弟兄嘛。

唐源说,我哪敢高攀哟,你不管怎么说还是个白领。不过,我咋个想也没想得通:我是工厂倒了没得法子,你咋个就放着大学教授不当,来给农村二哥当跟班的呢?你图个啥子嘛?

赵学尧笑道,想钱呗,钱不咬手啊。

唐源说,我不信,天说蹋下来我也不信。

赵学尧不吭,好像被他说中了那样。

唐源的事,赵学尧也听说过一些。按文总的说法,这个打工仔一天到晚想当官。他想在村里成立工会,而且想了,就做了。给区委书记写信,说要成立自己的组织,没有回音。你跑到人家的地盘来,成立自己的组织?搞——错啊。不过他还是问了问情况。

据唐源说,跑到区工会主席那要求成立工会,正赶上时候,各个区正在比赛谁在工厂成立的工会多,工会主席一听,好啊,马上叫唐源填表,打电话给文总,让他支持。唐源兴冲冲跑回来,文总嘴上表示支持,行动上却又很为难,村里都没有工会,你成立了,谁来领导你?

终于有一天,他的日本老板走了过来,你就是唐源?是!就是你要成立工会?是!唐源说我一辈子都记得老板说的第三句话:我的企业不需要工会,你要做工会,自己去办一个企业。

这样又回到村里,文总说,这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公司,人家又是日本老板,不好办啊。这样吧,你下次要进其它哪个公司做工会,打声招呼先。

后来唐源又和几名志同道合者筹备过深圳市外来工协会,他们先去找工会合作,被告知这种事是坚决不支持的,因为中国有工会组织。再后来唐源给深圳市市长写信,市长批示给民政局,他拿着市长的批示去找民政局,满以为这下肯定行了,却没想到民政局跟他说,这种事绝对不能做,谁做了谁倒霉,你想让我下岗啊?再再后来,这帮傻小子又给市人大写信,要求让他们的提案进入立法程序。总之是太可爱了,可爱到了你都不忍心打击他。

唐源问,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赵学尧说,没有没有,我在想,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这辈人照说很多地方应该不一样,我们凡事都要琢磨个理,用我的行话讲,这叫追问意义。你怎么也会这样?

唐源想了一下,说意义不意义的我不懂,啥个叫个意思我还是晓得的。跟你掏句心窝子话,我到深圳来主要不是为找这两个钱。主要是想见识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点石成金的门道,是不是人家脑壳子特别聪明,手脚特别能干,哪怕人家特别能吃苦也是值得我们学的唦。看来看去,就看出点意思来了。他说,很简单——把多数人的劳动合理合法装进少数人的荷包包。这一套从前叫剥削,如今叫改革。剥削才能出效益。

赵学尧说,偏激,这话偏激了。

唐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认噢。说罢就进门去。

赵学尧说,你看你看,还没讨论完呢。

唐源说,还有啥子好讨论的?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去看看隔壁的宝岛电子,看看那些女工你就晓得啥子叫个剥削。

赵学尧说,好好,我一定去。

他听说过宝岛电子,是家电子元器件公司,因为是流水线生产,工人几乎无需培训就可以上岗,故而工人流动得特别快。有人说宝岛电子老板赚的根本不是产品利润,而是临时工的临死工资。这话有几分真实很难说,但他们每天都在招工却是事实。宝岛电子是村里的“主力黄牛”,每年各种费用要缴上千万,村里对他们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几次,赵学尧看见文总站在写字楼门口对一些哭唏唏的打工妹发脾气,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话到公司去讲嘛,找陈太去讲嘛,找我没用的嘛。这样路过宝岛电子门口时赵学尧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进去。

宝岛电子的老板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十分漂亮,为人温文尔雅又谦恭有礼,递名片时双手举过头顶,给赵学尧印象很深。她每次从台湾过来都要请文总吃饭,赵学尧也有幸叨陪过。她祖籍是上海,却会讲客家话,老赵听不太懂。然而有些信息是明白无误的,用文总的话说就是:上头只要我保护投资环境的,没要我去管你们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头不管,村里不管,幸福开发总公司不管,他赵学尧自然也不好管的。他发现,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了解多一些情况,却给打工仔们造成了一些错觉。把他赵学尧当成个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显然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赵学尧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白领,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不能再普通了,就像路边的砂子。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绝对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同情心始终在穷人一边,这没有问题。然而当他还无权实施伟大的人道主义的时候,当他还端着老板的饭碗的时候,他能怎么选择立场呢?

这么想着,不觉就把头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唐源冷冷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赵学尧顿时如芒在背。

唐源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青年,有些问题想得还很刁钻,问得你张口结舌。比如他会故作天真地引你上当:赵顾问,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对不对?对呀。既然是初级阶段,那阶级斗争在啥子阶段熄灭的?

还有,赵教授我有个问题想不通哎,从前没得多少工人的时候,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

这些问题,以及隐藏在背后的更尖锐的问题,显然不是赵学尧能够回答的,他还没这么傻。他只能打哈哈,高挂免战牌,不争论,一心一意谋发展。然而唐源还会没完没了,你不是要解放思想吗?你不是要真理大讨论吗?怎么又不争论了?那你怎么受得了?

这天老郭又邀了几个打工妹在家烧饭,见赵学尧回来便拉他一起吃。赵学尧刚一推托老郭便给一句酸话:人家是要陪老板吃大餐的,赵学尧只好坐下。事实上他对老郭的作派是看不大惯,六十多的人却爱和二十岁的小姑娘混在一起,又唱又叫的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席间,他们也谈到了宝岛电子。

赵学尧皱着眉问:今天怎么到处都在说这个宝岛电子的事?

小姐们说,今天放粮嘛,哭得昏天黑地。又炒掉几十个!赵学尧问老郭,你怎么看?老郭打哈哈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人哭有人笑的。

赵学尧问,你想哭还是想笑?

老郭想了想,说其实他们这样做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劳动局不清楚?肯定也清楚的。从法理上讲他们也没有什么过错,试用期发生活费,天经地义。认真起来,顶多讲他扣身份证不对。只是这样搞是缺德一些,我算过,她们有四个月是要白做的。

沉闷了一阵,小姐们叫起来,唱歌吧,老讲这个人贩子烦死人了。于是就卡拉OK。老郭解释,这就叫特区文化,一唱歌跳舞什么都忘了。

听着歌,赵学尧突然来了灵感,说,如果我在村里办个文化夜校会怎么样?

老郭说,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村里不同意?怕我搞阶级斗争?

老郭说,那倒不会。这地方你想搞也搞不起来。主要是打工仔们不会积极。不信你问问她们。

果然,一个小姐说,那还不是又想骗钱?

老郭说,看来你要先给自己上一课才行,换换脑子。这里人办任何事情都要同钱联在一起想,打工仔自然更要这样看问题。比方讲,叫打工仔参加社会保险好不好?肯定好。谁不想自己活得保险一点?

那小姐插嘴道,我明天早上还不晓得在哪里醒来,屁的保险。骗人。

老郭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

等了几天,仍没有动静。赵学尧便有些不满,故意去办公室转了转,才去见文总。现在村里问题不少啊,各方面都有反映啊,村里既然请我来,总不是让我吃干饭的吧?我总要发挥作用吧?不能老坐冷板凳吧?这话只是不好说出来。

文总说,好,好啊。然后就在抽屉里乱翻。

赵学尧说,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精神文明不能光在村民总搞,也要在外来工中间搞。我想办个文化夜校一定效果很好。

文总想一下说,这个好,这就对了。你是要想点办法出来把打工仔管住,现在乱得很啊,胜利村那边一夜杀死八个。

赵学尧说,村民这边还是强调提高文化素质,不然年轻人游手好闲也要出事的。应该组织村民也参加文化夜校,大家在一起关系就融洽了。

文总这才把那份稿子拿出来,想想又说,你不要讲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好日子刚刚过两年,你又要人家去打鱼种地啊?人家会讲你不识做。我是为你好。

赵学尧这才有点明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文总误会了。经营管理也是劳动嘛。我是说人一脱离劳动就会生出各种毛病,赌博啊吸毒啊封建迷信啊等等。劳动是最符合人性发展要求的,马克思说……

文总不吭。

赵学尧只好又谈文化夜校。

文总闭上眼睛,很疲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好啊,你去办。不过有一条我话你知:你想办文明也好,办素质也好,办什么也好,都是要自负盈亏的,大家都是一样。不然我不好交待。

赵学尧立马瘪了。

星期天,赵学尧一脸苦相去见小何。何子钢一听就说,平庸,太平庸了!又说,你要想露一手,就该露点绝活儿。

赵学尧闷着,你说怎么露?

何子钢说,那得问你啊。就你那几个馊点子,人家何必请你这么个高级顾问?总经理助理,啧啧,坐在办公室里好看吗?

赵学尧说,问题就在这里。给我的感觉我就跟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作用一样,仅供参观。在酒席上对人介绍:我请的助理,大学教授!于是大家都说文总有眼光有魄力高层次。我看见有张小报已经报道幸福村重金聘请高级人才了。

何子钢就笑。两颗虎牙这时才比较真实。

赵学尧说,到目前为止,我跳舞跳了六场,利是红包拿了五个,拿了钱心里也不快活。我有什么价值?我还不如一个情妇。

何子钢把眼一翻,那副恶相又出来了:你当然不如情妇!你怎么能和情妇比呢?我教给你一条特区法则:永远不和别人比。不然你一天也活不下去。

赵学尧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比谁受宠,我是说体现不了我的价值,没有事业感。这两天我老在想一个打工仔的话:你图个啥子嘛?

何子钢沉吟着,是啊,你图个啥子呢?

赵学尧说,我来深圳的原因你不是不知道。

何子钢说,我不知道。起码你没说真话。不就是和老胡头吵了一架吗?还有就是离婚。这算什么理由?这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想出人头地,却又找不着出路,学问做不下去就想玩点儿真的。

赵学尧说,也不能那样说,也不是那个意思。

何子钢说,你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想出人头地,别不好意思承认!想真干点事你就得忍着,起码人家付给你的人民币是真的。你自己想不出好点子,人家知道你能干什么呀?还价值,还事业,骗骗大学生去。

赵学尧不吭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赵学尧一肚子高远理想跟钱一磨擦,立马化为脓水。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啊。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帮他们挣到钱恐怕才是真的。

12

目标出现在他来幸福村的第六个月头。这期间,赵学尧完全沉入对文氏族史和客家民俗的研究当中。他发现文氏家族其实一直都不甘寂寞的,在世纪风云变幻的时刻总是有些表现,可能文天祥的阴魂不散吧。远的不说,就是近代史中的省港大罢工、沙面惨案、广州起义等等事件中,都有他们家族的身影。特别是49年的大营救,有不少文化名人当时就隐藏在胜利村一带。所以胜利村在前几十年中是特别的牛,有做官的背景,一直压着幸福村这一支。文总对这些事也不避讳,说起来也一副无奈的样子。照他的看法,自己这一支其实是不识做,他的老豆,还有老豆的老豆,想当年都是跟着张太雷干的。他们都是流血流汗的一代,真正的老革命,只是不走运罢了。文总见他一副认真模样,对他倒也毫无保留。

事情正如何子钢的预料:要想实现现代化,首先得要城市化。深圳终于决定,在自愿基础上把农村人口转为城市人口,把村民委员会改为居民委员会。

何子钢十分得意,说,怎么样?行情看涨了不是?天算不如人算,机会是人创造的。这回组织工作队,我头一个报名,联系点就是幸福村。你看准目标就得死等,绝不提前拐弯,绿灯再耀眼也不拐弯。

赵学尧说,你也太简单了。如今农民不务农是事实,可他们脑瓜里道道并不少。改城市户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自产自销政策没有了,一切都要纳入规划,放个屁也要审批,赚点钱还要纳税,从前城镇户口还能发粮票布票,现在能干什么?他们祖宗八代都是农民,并不缺他这一辈,说什么都是假的,赚钱才是真的。我听到的反映是,各村干部都瘪个嘴象个划水鸭子,身子不动底下在动呢。文总说的滑头一点,政府不是说自愿吗,大家都自愿我还不自愿吗?

何子钢说妙就妙在这里,政府能说强迫吗?政府要是强迫,咱们还有什么事?文念祖要是自愿,咱俩还有什么戏?你是真迂还是装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越是大家不情愿越是要把领头羊隆重推出,这才是改革家风采。

赵学尧叹气,我又何尝不想把他推出去?

OK,完全OK!文念祖只当个农民企业家是不够的,文念祖还应当成为各方面的带头人,应该当人民代表当党代表当劳动模范当精神文明样板!何子钢目光炯炯气吞山河。在他宿舍的顶楼上,身后高楼的灯光使他面目狰狞可怖,一霎间马路上的喧嚣和餐馆里的油烟也嘎然消退。他模仿领袖腔说,现在我宣布,一个帮助文念祖同志的特别工作委员会成立了,由赵学尧同志何子钢同志担任常委,从即日起开展工作,并建立24小时热线联系。

赵学尧也笑,任重道远啊。

一点也不远!年底开党代会年初开人代会,都是眼边的事,十分紧迫。不就是个舆论攻势吗?这不是咱们的强项吗?你写我负责发表。我要不搞成地毯式轰炸都算白玩儿。你不是没体现价值吗?你不是拿了钱也不快活吗?现在该你了!

于是赵学尧一张脸也庄严肃穆了许多。一时竟无话。四周的巨厦辉煌灿烂着,霓红灯变幻了各种脸谱,把他俩挤压在这幢灰楼上,这压抑在六月炎热的深圳很难不让人产生无产阶级的遐想。赵学尧为拥抱现代文明而来,却屡屡被拒绝在圈外。赵学尧满腹经纶、一肚子企业文化,却耗在歌厅酒楼里插科打浑。赵学尧是不服气的。也就这一刻,他才明白何子钢为什么要紧握双拳引体向上深呼吸,作出铁臂阿童木的行状来。于是赵学尧和何子钢对视良久,然后一起无声地笑。这次他们把手握得很凝重:

何子钢说,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赵学尧说,克己复礼!

何子钢说,包装上市!

回来后赵学尧连夜起草一份详尽的行动纲领,目标,步骤,措施,方法,很有些得意。以他的学问和一年的失败,形象策划应该不是问题。他觉着隆重推出又不给人以突兀之感才为上上策,文总不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他是土生土长有着丰富文化背景的实干家,因此以宣传小事为主,细雨润物逐步渗透,春梦过后了然无痕,然后再施以理论色彩套上战略家光环。赵学尧以前曾经写过一本叫《三十六计与公关技巧》的小册子,来深圳后又以讲授市场营销学公共关系学谋生,岂料这些纸上谈兵的货色竟也派上了用场。世事难料,也许由此真的玩儿大了?

赵学尧兴奋了一夜,熬到今天,哪怕只做成这一件事,此行南下也算有了意义。

不料何子钢把他这几张纸摔了又抖抖了又摔,批得一钱不值。这算什么?都什么年头了还细雨润物?还春梦无痕?我要轰炸!我巴不得一夜之间文念祖三个字占领所有传媒的全部版面。文念祖,要像钉子一样钉进所有领导人的脑袋里,让他们觉得没有文念祖深圳的版图就不完整。轰炸你懂不懂?何子钢抓起烟灰缸哗啦一下摔到地上。他眼皮垂下不看人,凶光却恶厉厉地刺到赵学尧脸上。

赵学尧气得脸通红,讪讪说,你要是那么着急不如去轰炸银行,我包你一夜成名。

何子钢这才缓下口来,说你要计较我的态度我俩还怎么合作?他说,这是一个市场。别看你讲过什么狗屁营销学,你的体会基本为零。到现在还考虑细雨润物,好笑。你别急,你听我讲。我敢说,就是现在,就是这一刻,起码有一千个脑袋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连最笨的小报记者都能嗅出这里的银纸香。为什么?因为大买家出现了。大买家就是政府。这才叫市场,一个充满信息充满阴谋的竞技场!你在想什么?大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等你那点细雨把地皮淋湿,人家早就开镰收割了。

赵学尧说,没那么邪乎。

没那么邪乎?一个财务大检查,就能在一夜之间催生几十家财务公司出来。你以为啊?我跟你说,我在这个市场里观察了五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人的智商能相差多少?你能想到的事别人就想不到?扯淡。人和人比的就是那一股子凶狠劲儿!

赵学尧这才有点发呆。心想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老师啊?他从来都是把自己当老师的。

何子钢想了想,说咱们也有优势,起码先知先觉了半年,只是没有动作罢了。你可以炮制几发重磅炸弹。要有理论高度,要站在中南海看问题,要挖出中国农村的发展方向,最好能在制度创新方面提出问题,发展模式方面提出问题,再——别把嘴张着,文章都是人做的。你不这么干你就把文念祖糟踏了。深圳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没这个把握就不写。

赵学尧说,我有这个把握还跟你抬什么杠?

你有。只是你还没意识到。教给你一句特区谚语: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事。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一点不错,就是这意思!你以为这话错了吗?这就是特区精神,需要大大发扬。

赵学尧没词了,说总不能太假冒伪劣吧?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啊。

何子钢不吭,原地转了四五个圈,又做深呼吸,两眼洞穿出去,很有点深邃的样子。说,文念祖不就是有点小毛病吗?谁没毛病?养几个情妇多花几个小钱算个屁啊?你要连这点都看不透就什么也别谈了。回家去吧。他一年能创造20个亿,你在全国能找到几个这样的农民?花几个小钱不该吗?那都是他挣的!这是九个指头跟一个指头的关系,是延安和西安的关系,比花国家钱吃喝嫖赌的劳动模范强多了!看问题要历史地看发展地看,还有看本质看主流,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赵老师?抬了半天杠只有一句话:你要把立足点移过来,把屁股坐在老板一边,全心全意拥抱这个时代。世界观解决了,一切都好办。

赵学尧哼哼道,看来是我保守了一点点。

简直就是反动。赶紧送几发炮弹来。

赵学尧说,文章是好写。

那还等什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他能有沙发不坐偏爱坐树桩子?你再把他屁股擦干净一点,一台大戏就唱出去了。

赵学尧说,问题就出在这。他包二奶谁不知道?现在迟小姐肚子都顶出一米远了,你叫他怎么办?

何子钢一惊,踌躇了半天,说这也太不符合深圳惯例了,炒股炒成股东?抠女抠成老公?到底是个农民。又说,这女的也不正常,脑子有病,太没文化!

赵学尧说,你说的,人家拿的也是硕士文凭。

何子钢说,那她就更有毛病了。讲好价钱,到时间走人,再见面谁也不认识谁。这是深圳女道潜规则嘛,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嘛。你拿了钱去投资去办实业,出国留学,做学问扬名,当政协委员,干点什么不好?生孩子!何子钢的脑袋像安了轴承,两只耳朵在灯光投射下透出鲜红的血色,几根青筋委婉曲折纤毫毕现,如同桃花开在了铁树上。

赵学尧叹口气,文总也许是真处出感情了,不然人家迟小姐也不会这么傻。

扯淡,这跟感情有什么关系?这叫糊涂。

赵学尧说,这倒反过来证明感情这东西确实很奇妙,真是很深奥,深奥到了犯糊涂。

小何手一挥,不管那些了。咱们按既定方针办,先把它轰起来再说。

半个月以后,署名赵常的三篇文章在党报陆续打响。第一篇是报道,《幸福的轨迹--记幸福村共同富裕之路》;第二篇是理论,《从股份制到共有制--幸福村发展模式的启示》;第三篇是通讯,《牧童遥指幸福村》。

文章一见报,赵学尧立马牛起来,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一进写字楼便有七八颗脑袋伸出来喊,早晨,赵老师。赵老师早晨!

赵学尧也说,早晨,早晨。其实他办公室已经好两个月没人打扫了。他心里明白得很。老郭就提醒过他:你水平高我是晓得的,别人也要能看得见才好。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胡小姐早早就把电子保温瓶搁在柜头上了。连平日爱理不理的几个副老总也有事没事地过来串门,说哇,厉害!

最可喜的变化是文总。文总现在天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区里开个会什么的从前一般都是副手参加,现在不但亲自去而且积极发言,拥护啊支持啊什么的。此外,就是把西装披在肩头两手抓住衣襟走来走去,把眉头很深刻地皱起来思考问题。

这一切都令赵学尧满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几分真实,只要他意识到了就行。说到底文总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干部,你想要身份想要面子,你缺的就不是钱。到了这份上,你有一个亿跟有一百个亿能有多大差别?你缺的是一把把物质变精神的钥匙,这把钥匙在赵学尧手里攥着。是赵学尧在为你开启这扇阿里巴巴大门。

要发这几篇文章赵学尧事先没向文总透露,他认为这步棋走得极好。现在文总也不跟他谈文章的事。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工作有了成绩,自然就有了宣传报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就给文总留下了足够谦虚自如的心里空间。是他们搞的,我又不知,有什么好吹的嘛,哎呀这些知识分子。

赵学尧和文总通常只聊一些家族里的故事,和胜利村分家的故事,还有回字形客家建筑文化内涵。

反过来想,赵学尧也体会到了文总的宽容和厚待。这六个月如果没有文总的保护,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来的。就冲这一点,赵学尧也不能愧对。

如今赵学尧一进办公室就能四肢摊开倒在大班椅上,当初乱翻抽屉的那种焦躁,那种不安,那种压迫感早已无影无踪。有回何子钢突然闯进来,他只在免提电话上按下一个数字,立马有小姐天仙般飘过来献上香茶,搞得何子钢一口气憋了半天,舌头咂了半天,脑袋晃了半天。

赵学尧说,沐猴而冠,沐猴而冠。

何子钢说,早知有这么威,还不如我自己来。

可赵学尧心想,你能熬过那六个月?你能受得了那种委屈?

最后编辑华莱士 最后编辑于 2016-10-13 14:5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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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3

她们都说这叫迷你流水线,迷糊你。人一上了流水线就如同被接通了电源插进了回路,你就迷迷登登。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手、脚、眼睛、耳朵甚至脑壳都从身上逃出去,不归你自己管了。这些东西只是几十人的一部分,传送带的一部分,公司的一部分,全球市场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到大家一起行动,踩同一个节奏,做同样的动作,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过来。因为不管哪一个环节错了,就要影响几十个人,不用拉长主管来骂,你自己就要抽嘴巴了。有时候直到下工了,你的手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拿着勺子往别人碗里送。

这样的奇怪感受开头还以为是自己才有,还不好意思讲出来。有一次偷偷问了毛妹她们,才晓得大家都是一样的。柳叶叶问,你们不觉得好奇怪吗?

桃花说这叫少见多怪,你上了流水线,你就要被鬼催到走。

毛妹说我不怕累,顶怕打瞌睡,瞌睡来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把袖子一卷,胳膊上疤疤连痂痂,全是拿电焊头烫的。

香香小青就笑,说那些湖南佬江西佬哪个膀子伸出来是光净的?大家都一样!她们说那些男的还要生猛,有时候把血都放出来了还在打呼噜。

柳叶叶想,刚来的时候怎么不是这样呢?刚来,看到那么明亮的工房,那么整齐的工位,还有像蟒蛇一样盘旋的传送带,简直太美了。做活也不难,就是把那些插件一样一样插上,电焊头一点就完事了。也不用像在乡下那样日晒雨淋,天天坐在凳子上,轻轻松松就把工钱挣到手了。所以一间工房里,凡是唧唧喳喳说悄悄话的都是新工友。只是渐渐地,新鲜话说完了,新鲜人说旧了,才晓得迷你流水线迷得厉害。

柳叶叶对工厂的理解是从棋盘乡的铁器社开始的,小时候她经常从那个门口路过,经常可以看见火花从铁器上飞溅出来,经常能听到那些工人嗨哟嗨哟的喊声,有时候还能看见工人光着膀子穿着皮裙在外头乘凉,一身肌肉一脸油黑,威风得很。在她的脑壳里,这样的劳动比农田里高级了很多,简直就是两样的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人们从铁器厂里抬出一个人,急匆匆地去了医院,后面跟着一群女人在哭,她才晓得工厂里也有农田里一样的悲苦。做活做活,不做就没得活。

在老家,疾病,伤痛和贫困是乡村没完没了的风景。刮风的时候,你好像都能听见乡村里无处不在的哭泣。疾病和贫穷像鬼的游魂一样,附在乡间的小路、田垄、山凹地里漂浮,撞着哪个哪个倒霉,那个人家里亮着的灯火便一颤一颤地熄灭了。他们也苦斗也挣扎,但苦斗挣扎只不过是延长推后他们倒下去的时间,他们的生活其实一直在没有声响的已经麻木的悲哀里。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想到城里来撞大运。

但城里也有城里的麻缠,并不比柳叶叶想象的轻松。时间长了柳叶叶才晓得,那些富丽堂皇那些车水马龙那些纸醉金迷都是别人的生活,基本上与她无关,顶多远远地看上两眼。流水线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流水线的好处是让她渐渐变得冷淡和毛糙,变得不再好奇不再大惊小怪。有一次她听见两个江西佬在讲自己父母的事情,讲着讲着两个人就骂起来,骂老不死的心太黑,诅咒他们早死早好。要是从前她又该奇怪了,可现在,她居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点都不想晓得是哪个这么恶毒,就像鱼塘里冒了一个气泡,两片树叶在风中擦了一下。

流水线还有一个迷你的地方,就是能让大家的身体变得比钟表还准确。主管规定解手的时间是上午一次下午两次,开头是他吹哨子的,后来就用不着了,到时间自然就涨了,而且好像都是憋不住的样子。所以工位靠门口的人就特别讨巧,每回都是她们先占位。为这个,打架的事都发生过。那些男的还讲,这也许又是一个商机,想插队就掏钱,不赚白不赚。不过宝岛电子还算客气的,还没在洗手间上过锁,真有特殊情况还能照顾。听说有的厂还要厉害,上每一次都要算时间的,时间长了要扣钱,次数多了也要扣钱。这样一比,就看出这家老板的仁慈来。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身体也都适应了,只是大家更珍惜罢了,谁也不会轻易浪费宝贵的解大小便机会。女孩子来朋友的时间也很奇妙地慢慢统一,平时玩得来的老乡都是差不多的日子,说来都来。因为那个日子多少有点优待,大家可以在一起说说话。有时哪个提前了还要挨骂,笑她有二心,移情别恋,是不忠的表现。所以毛妹最倒霉了,每次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挨骂。她们说,这些都是流水线综合症。

柳叶叶在复工以后的那段日子里,整天会胡思乱想,手上做得不停,脑壳里也转个不停。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就像是经过一次罢工,人也长高了一截,心思多了好多。其实传送带还是从前的传送带,流水线还是从前的流水线,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自己的感受比以往复杂了。

复工那天,大家都很兴奋,连夜加班,一直到早上四点。毕竟是工人赢了,老板让步了,罢工胜利了,大家都觉得是这样,所以特别来劲。这样算下来,停工也不过是两三天时间,如果二十四小时连续做,工期也误不到哪里。接下来就是分班组,柳叶叶和毛妹她们分开了,而且每个老乡组合都打乱了。公司说这样有利于员工团结协作,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多交一个朋友就多了一条路。公司的那个常书记很会说话,说得大家心里热烘烘的。

对常书记,大家都是服气的,说出话来贴心,他是晓得工人难处,懂得工人苦处的。特别是那天晚上,那种挥着胳膊,那种慷慨激昂,那种斩钉截铁,简直酷毕了。她们都讲这个人肯定不是广东人,广东人哪会这样讲话的?广东人讲话从来都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含含糊糊不清不楚,马马抬啦,差不多啦,从来没有一句肯定的话。后来才晓得不对,后来才晓得他也土生土长的广东梅县人,只不过讲一口普通话,这一次又帅呆了。在柳叶叶看来,常书记还有另外一种亲切,另外一种感动,另外一种秘密。当然,她是在心里这样想想,没有跟别人讲,跟谁也没有讲。一个男人,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够做到那样,她还不那样想吗?

但是时间长了,流水线综合症还是会折磨人的。分成三班倒以后,加班虽然少了,工时比以前短了,但出货的速度却明显加快。有时一件没做完,后面一件又来了。你只有加快做,才能喘上一口气,但大家都这样想,结果就是越来越快,越来越跟不上,越跟不上就越怕出错。

QC 也比以前严了,因为工位少了,他不用看工号一眼就能认出是哪个人出的错。出错的人不光要扣钱,还要打卡,打卡次数多了,你自己也做不下去。特别是那些男的马虎的,以前混在大家一起看不出来,现在一下就突出了。所以一个月下来,有好几十个辞工的。她们女的心细一些胆小一些,不敢马虎,所以就特别辛苦,一天下来都喊眼睛痛。

眼睛痛是小事,要命的是心痛。

在柳叶叶想来,她们柳树桠的女娃儿能够走出来不便宜,经历那么大的磨难才来到深圳更不便宜,所以应当凡事宽待一点,不说一条心,起码不该互相拆台才是。可是分班组又分三班制以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少,在一起玩耍的时间更少,到后来竟然说话都说不到一起了。

开始是为加班吵,几个人想法不一样,话说的就不开心。毛妹觉得分三班以后加班少了,挣钱就少了,就怪罢工罢坏了。其实她是死脑壳,现在不加班也比以前拿得多,她不算这个账,偏说加班费少了,如果又加工资又加班不是更多?她就没有想到,不罢工也许还拿生活费,如果炒鱿鱼说不定又到别个公司做试用期,做一辈子试用期。本来抬杠也没有啥子,抬杠好耍,抬杠才使生活有了颜色有了活气,但抬着抬着就讲到家里的那些事,又讲到饱汉不知饿汉饥,讲到人人都瞧她不起,就生气了。毛妹生气是真生,好多天都不讲话,见面脸拉一尺长。

再有就是分三班以后,每条拉的人数少了,组长却需要多了,柳叶叶和毛妹都当上了组长。当组长也是要计件算工资的,只是补贴几个工,面子上好看一点,经济上并不划算。若是依自己的性子,柳叶叶情愿做普工,她才懒得操心。但就为这么一点破事,桃花、香香和小青说出话来都噎人得很,好像是自己要跟她们分三六九等,做了亏心事一样。头一回是桃花,在饭堂里吃早饭,见到她就喊大组长来了嘛,大组长也吃饭啊。当时她刚下工,说我都困死掉了你还闹。桃花就把嘴一撇,走了。

二一回是香香,在洗手间里洗脸,她说香香你让我先,我还等到开会。香香就把一盆水戽掉说,让你!要开会了,了不起!

三一回是小青,她听说小青手脚慢,在她那个拉拖了人家后腿,老是挨骂,就想告诉小青一些窍门,怎么换手,怎么出货,谁知小青一下就哭起来,讲了许多难听话,她说她是属猪的,天生的笨胚,讨不来巧。那个意思好像是自己会讨巧,人人都在欺负她,连老乡都跟她摆谱。

一而二,二而三,柳叶叶就明白她们的心思了。其实她没有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她不该当这个破组长。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大家一起出来打工,图的就是互相帮衬有个依靠,她是真心实意希望柳树桠的小姊妹能够好好地来好好地回,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可现在还没几个月,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她承认自己是有点虚荣心,是喜欢听表扬话,让她当组长当时是有点长了脸似的兴奋。可自己心里也明白,钱不多拿一分,工不少做一份,打工仔还是打工仔。这都明镜似的摆着,她的骨头还没轻到那个份上。

有一天在饭堂里碰见毛妹,她实在憋不住了,说毛妹你真生我气啊?毛妹把眼眨半天说,我还以为是你们不理我了呢。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她两个是表姊妹,话好说,其实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事。但说到桃花、香香和小青,毛妹就有点犯难,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卡住了似的。柳叶叶说我们不当这个组长好不好?当个狗屁组长把姐妹情分都淡了,累又累得要死,我想想真是划不来。

毛妹把脖子转圈转了半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柳叶叶急了,说你到底是哪个想法嘛,高低讲一句话嘛。

毛妹就轻轻说,等下到外头跟你讲。

可是到了饭堂外头,迎面碰到了常书记,又说不成了。常书记说,好久不见,你们怎么样?

她们说,就那个样呗。

常书记说,听讲你们两个都当组长了?好啊,好好干。

柳叶叶心想,好个屁,不过她没有讲出来。

常书记说,周末你们有什么安排?

她看看毛妹,毛妹又看看她,两个人都迷糊了。周末就是一天空闲,以前没有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有了也不觉得,顶多是睡睡觉逛逛街,哪有什么“安排”?时间对她们这样的人有什么作用?她还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对毛妹来说,也许还不如加班来的实惠。

哪晓得常书记说,我们去世界之窗玩好不好?我请客。

两个人愣怔半天都没答腔,柳叶叶早就晓得世界之窗好玩,可是听到一张票要100元,那个念头就像落雨天打闪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跟同伴们提都没有提过。

可常书记又说,那就这么定了,把你们柳树桠的几个都叫上,有班的就调休,就说我请她们的,叫她们都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明天见!她们还在发呆,常书记已经进饭堂了。

柳叶叶一下就跳起来,把毛妹抱住摇了又摇,她真想亲她一口,真想脱口喊出来。有得玩了,去世界之窗!而且,是那个人请客!

毛妹说,疯吧,疯吧,你就下死力疯吧。我都不好讲你的。

她问,你讲我啥子?你不高兴吗?

毛妹拖她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她看了又看,又把她身上的碎头发拣干净,才问,你一点都不晓得啊?

晓得啥子?

毛妹说,这些天个个都在咬耳朵,天底下人都晓得了,就是你还不晓得!

晓得啥子了嘛?

这下我们柳树桠出了大名了。他为啥子请客我们?他是有目的的!公司里都在传,柳树桠几个女工为招工给他们“开处”了。还讲……

还讲啥子?

还讲,卖逼的到处都有,像这么卖的还真没听说。

柳叶叶脑壳一下就涨大了,眼睛里好像有颗流星跳出来,刚刚一碗稀饭全部冲出喉咙,从眼睛鼻子里喷将出来。她模模糊糊想起来,前两天,是有两个管工在门口嘀咕说笑,还向她的工位指指点点,当时她还有一点不好意思,以为他们说自己做的好,是在夸自己。想不到竟然下作到这种程度。

毛妹说,莫在这里哭,小心人家看到去。可是她哪里忍得住?这个事就是心里的一块疤一个疮,记起就要疼的。

她说,就哭就哭,你不想哭啊?

毛妹说,我早哭过八百遍了,泪都哭干了还哭。

毛妹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她,这个事大家都是发过誓赌过咒的,公司里怎么晓得的?隔了十万八千里地,怎么传到深圳来的?她问,这个事你不讲我不讲,香香小青她们更不会讲。是桃花吗?桃花也不会讲,又不是啥子光彩事!

毛妹说我也觉得好奇怪,这些天她们老是对我凶巴巴的,我还以为是为当组长的事,听到这个话我才有点晓得。莫非她们以为是我们讲出来的?要是这样想,她们就恨死我两个了。

柳叶叶把头点得好沉重,说对头了对头了,说这样讲就对头了。这一刻她好像忽然看清了来龙去脉,肯定她们几个犯疑心病了,以为自己卖友求荣换一个组长来当当。这样解释才能解释得通,要不然为个破组长怎么气性那么大?这样一想又觉得当不当组长其实不是主要的,关键的心病是她们觉得自己吃了亏。她们吃了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结果却是让她两个当组长。抬轿的是她们,坐轿的却是她两个。

柳叶叶忽然觉得自己七老八十地复杂起来,曾经沧海,无比悲凉,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香香小青是吃了亏,但吃亏不是她两个的错,这只是运气的问题。而且当初决定去“开处”是大家一道决定的,摊到哪个哪个倒霉。就是开了处,也未必能成功,这也都是大家事先讲好的,能怨到哪个呢?

不错,点子是她出的。五个人拈阄阄,排出了序号,一二三四五,要几个就上几个,反正都是为一件事。那一刻,柳树桠的五个女娃都是这样想的。反正为招工,她们豁得出去。没有嘻笑,没有打闹,也没有悲哀,相反她们脸上还有一点点庄重,一点点神圣。好像她们不是去“开处”,而是去完成一项严肃的重大的任务。大家都清楚,想要走出去,只剩这条路。那天只有三个男人,自然就是一二三号去。柳叶叶是二号,她去了,没有开成那是她的运气,不是她逃避。现在反过来怨到她,她也不服气。但是,但是……

那天早上从宾馆里出来,柳叶叶在汽车站一眼就看到了毛妹她们,冷风飕飕的候车室里这时候也只有她们这种人最显眼,她们是穿了校服来的。校服虽然单薄,但在这一片灰土色中还是很鲜亮,最主要的,穿校服是让人家多一点同情。还是学生娃子嘛,可怜,就招你们去。她们就是这样想的。再说也没有更好的衣服穿。

毛妹和桃花抱成一团,正在簌簌发抖,把长条椅子都摇得吱吱嘎嘎响。柳叶叶一屁股坐下来说,醒醒吧,莫要冻硬了。其实,她也冻得浑身发颤。刚出来还不觉得,冷风一吹,立马就颤起来了,哈的气都带着音调调。后来她就跑,就跳,但还是没有热量。进了汽车站,看到她们两个筛糠的样子她才晓得,这冷风是从心里刮出来的,穿胸而过的,是胸膛里空洞洞的,是里头外头都一样的那种冷。

毛妹一惊,醒了,揉着眼说,你怎么出来了?另一个是桃花,还偎在毛妹怀里不肯醒,撒着娇憨说再抱一下嘛,我冻死掉了。可转眼就叫起来,你怎么出来了?我刚刚做梦还看见你呢!柳叶叶问,看见我啥子了?桃花说,看见你在“开处”,小猫一样地叫,哎哟哎哟。还有,在那么高级的地方洗澡。洗呀洗呀,一遍一遍洗。叶叶撇嘴喊起来,你只晓得这些个!

毛妹问,怎么样嘛?

怎么样?不怎么样。她说。自己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去的,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是人家不要,她能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摁头,说到底她也是个女娃,未必非得自己先下手?她不晓得以前别个乡是哪样做到的。

见到柳叶叶这样讲,两个人都急了,叫起来:你没有“开”?

柳叶叶说,反正那个人把名单收下了。

两个人又叫:收下名单有个屁用?

柳叶叶只好说,有用没用,还有她两个呢。反正都是名单上五个人的名字。

桃花说,本来都以为你好看一点,把你当成个重点,你自己也赌过咒的,你害死我们了!

柳叶叶也喊起来了,赌过咒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不干。人家不愿意,我有什么法子?

桃花还想叫,倒是毛妹冷静一些,说,少讲两句吧,本来就是撞大运。不是还有香香她们吗?天无绝人之路。

桃花这才闭嘴。其实,她们早就晓得的。有这样的结果一点都不奇怪,老爹早讲过,就是这个样还要看你的造化,她们早就料到会有人不成功。所以才会加了五保险,每人兜里都有一张名单。她们是决心要绑在一道的,出丑大家一道出,要干大家一道干,要走大家一道走。有了这样的决心,她们才能集体走出柳树桠。但柳叶叶的碰壁,还是叫人心里抓空了一样。连柳叶叶的狐媚样子都勾不住人,还能指望哪个?心里空,身上冷,那个滋味才叫个苦……

毛妹说,好了好了,哭也没用,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柳叶叶问,你说怎么办?

毛妹说,我哪个晓得?

柳叶叶这才冷静了一点点,说,常书记不是带我们去世界之窗玩吗?我们去。当面问问清楚。

毛妹说,不好吧?人家请你去是玩,你去吐他的脸?再说你晓得他有啥子目的?

柳叶叶答,不管他有啥子目的,反正我们姐妹几个不能犯疑心,当面锣对面鼓,话讲清楚了大家还是好姊妹,不然窝心不窝心?我怕困觉都困不安生。

这一晚,柳叶叶真是死活困不着,脑壳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事。当时的情形,现在的情形,当时怎么讲的,现在又是怎么讲的。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浑身发抖的早晨,又看见自己小偷一样从宾馆的玻璃门里溜出来,后来又看见……天亮了,出太阳了,小青和香香也出来了。她们也一前一后地从玻璃门里飘出来了,她们的身子好像是透明的,绵绵的,软软的,从玻璃门里飘出来,从前的欢实再也看不见了。太阳光在她们的背后推着,刺透蓝白色校服,好像推着两个透明的气泡泡,两个人的身子瑟缩在气泡里发抖,一点一点飘过来。她们几个人互相望望,都没有再吭声,掉过头就出城。没吭声不等于心里不想问,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夜就应该永远烂在肚子里,任何时候都不再提,刀架脖梗都不提,成不成功都不提。大家都是发过毒誓的,哪个再提就瞎眼塌鼻烂舌根……

没有啊,不是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

14

一大早,柳叶叶就把新衣换好了。原本是想穿裙子的,可是想到这一趟并不是单单去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心情不对,就换成了牛仔裤。那条裙子她好喜欢,还一次都没穿过,实在可惜了这次机会。

她告诉几个女孩的时候,也不大顺利。香香没有吭声,她从来就不吭声的,她是嘴上不说心里拐。小青一直是无所谓的,她随大流,别人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就是桃花麻缠,嘴巴从来不绕人。桃花说,常书记认得我们是老几?他是请组长的,喊我们当电灯泡。柳叶叶本想编些鬼话来哄她,常书记认得她,点名要她去,转念一想世界之窗好勾人啊,就什么话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反倒把桃花唬住了。当晚就跟人调了班。

所以早晨毛妹在走廊上招手喊她们过来看,大家一看就慌急慌张地准备起来。换衣,梳头,上厕所,一团糟。她们看到,常书记早早就站在写字楼底下等了。常书记戴了一副墨镜夹着个包,来来回回走,酷得很,她们怎么不急?个个都跟鬼抓了样。

常书记话也讲得巧,见面就夸桃花,说桃花衣服穿得鲜亮,像个玩的样子,说得桃花一下就跳了起来。这样柳叶叶也有点后悔没穿裙子来。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既然出来玩,大家开心才好。

另外常书记好像是故意站在写字楼底下等的,见到公司的人就说要带她们去世界之窗,一点都不避讳。他说,她们都是我招工招来的,还没出去玩过。然后就拿出照相机要大家合影,背景就是公司的写字楼,好像生怕人家不晓得。毛妹看看柳叶叶,柳叶叶也觉得好生奇怪。她们走是去坐中巴的,一路上他都在跟人家讲贵州,讲西水江,讲九龙抢水,好像他们是老乡一样,熟得不得了。

世界之窗是个靠海滩的公园,把世界上最有名的建筑,最奇怪的景致,最好玩的东西都搬到一起,意思是把全世界都玩遍了才花一百元。柳叶叶一开始还有点新鲜,大呼小叫地发出惊叹。但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头,那么小的房子还叫宫殿,那么短的山沟还叫大峡谷。特别是人多得像羊圈,拍张照片要排半天队。她看常书记开头还有劲跟她们拍照,到后来脸上的青筋也鼓出来,笑的时候腮帮也斜着,像是拧紧的一块抹布。柳叶叶本来一心要找机会跟常书记说说那个事的,她和毛妹都有这个心思,但看到他搞成那个样子,谁也开不了口。一直到下午,出了公园大门,常书记问好不好玩,香香回头望到门口几座雕像轻轻嘀咕,说那个女人的奶子怎么那样大?大家才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总的来说大家都很开心,都说好玩,主要是常书记陪到大家一起玩,意思太不一样了。这就好像说冷了饿了都不要紧,只要在家里有爸爸妈妈惦记一样,有人注意到你关心到你,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她们来深圳快半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了这样温暖的经历。所以桃花提议,晚饭应当由她们来请常书记。常书记说那怎么可以,说好了是我请客。大家都说不行不行,你也给大家留一点面子好不好?女孩们哇啦哇啦一吵,常书记只好答应了。

她们等车的时候,看见公园外头停着一辆义务献血车,喇叭里在喊,深圳人怎么怎么有爱心,怎么怎么关心他人。柳叶叶忽然心里一动,说我们也去献血好不好?

毛妹说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他们要不要外地人的?

常书记说,你们怎么还把自己当外地人?你们就是深圳人晓不晓得?

这样大家又跑过去问,一问才晓得都是打工仔在献血。然后就登记,验血,然后又一个一个到车上去抽血。其实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她们一个两个,打工仔又有哪个把自己当做本地人?这种感觉不是靠嘴巴讲讲就可以改变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口音。就是她们自己,也是把贵州人、湖南人、四川人分的清清楚楚。而这些人在本地人眼里又统统是北方人、外地人。因为只有这样,人和人才分出了界限,分出了等级,冷了才晓得抱团,被欺负了才找得着靠山。

常书记是和柳叶叶同时抽的,抽到一半,常书记突然问她说,你没有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再见,会在这里做同样的事?他没有说想到什么事,可是她一下就听懂了,听懂了她心头就一热,差一点哭出来了,便没有吭声。

其实她也吭不出声,她是有好多好多话要问他的,还有好多好多委屈要说的,可现在她一句都没有了,半句都没有了。这一切她当然都不会想到,在老家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怎么能想到现在?早晓得有现在她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可是不做那样的事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些问号,还有跟这个问号相关的许许多多问号一起涌上脑壳,使她有些头晕。她眼睛里看到外面人来人往,耳朵里听到喇叭里哇啦哇啦,却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也许他们做了很多,却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真的,完全没有。

吃饭的时候,毛妹对她眨了好几次眼睛,又在底下掐她的腿,那个话她还是没说出来。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不晓得怎么说。原本她是准备说的,可现在又好像忘记了。为什么公司要把我们老帐翻出来?是哪个把话传过来的?不好。这样问倒好像是责备常书记,好像是他要跟大家过不去似的,捏不住鼻子揪耳朵,不好。反而倒是桃花她们几个热烈得很,一次一次要敬常书记的酒。桃花尤其来劲,端着个啤酒杯,干,干,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脖子都喝红了。

后来还是常书记自己把话说出来,他说你们喜不喜欢深圳?大家都说喜欢。他说女孩子都喜欢深圳,深圳多漂亮啊,繁华,热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想没想到过深圳也有不好的事?在公司里也一样,也有不好的人。他说如果你们听到了什么,不要害怕,那个不是针对你们的。他说你们出来打工,离开父母,容易吗?不容易。不要理那些流言蜚语,你们用不到怕哪个。

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一下都安静下来。毛妹看看柳叶叶,说柳叶叶一直想问你这个话呢,这个事过去那么久,是哪个翻出来的?哪个这么缺德带冒烟?这样糟践我们。说着就哽住了。

常书记说,你们那样做是没有办法,想出来打工,又没有门路。你们是被人家欺负的人,是受害者。

毛妹说,就是我们做错了,也是过去的事,我们不想再被人欺负。

常书记说,我今天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请你们出来玩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堂堂正正打工,快快乐乐生活,你们和别人一般高,哪个也不要怕哪个。这些事都会过去的。请你们相信我,很快就会过去的。他们这么做,是针对我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柳叶叶很想问,为什么要针对你?他们是哪个?是不是那个姓马的?但她不敢。

常书记还说,你们这么青春,除了打工挣钱,还有什么长远想法没有?到深圳来光为挣几个小钱?那不是白来走一回?一个人要有事业心,才会有方向。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事业?

这个话,一下就把大家问住了。不是听不懂,而是根本不可能。现在除了挣几个小钱,难道还能有别的想头?

常书记说,就算没有长远打算,也要多学一点本事,要读电大上夜大。在深圳,只要你努力,人人都可以当太阳的。

这一晚,柳叶叶困得好香。她梦到了过年回家,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但一点也不觉着重,身子就像飞起来一样,一下子就飞过了县城,飞过棋盘乡,飞到柳树桠。到村口她不飞了,落在沙河边洗脸,然后掏出镜子抹口红,一遍一遍抹,一遍一遍看,抹了又看,看了又抹,不晓得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15

常来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并不好斗。自己刚来,也不想得罪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马明阳。没有这样的好性格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换个别人试试?早就崩溃了。

他的性格甚至有点绵软,温吞水,有点扶不起来,为此老婆也没少埋怨过。事实上他来宝岛电子也是被动的,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无奈。

那天,他是在跟人下棋。那段日子他一直在下棋,有时跟别人下,有时自己打棋谱。如果不是袁敏催着,也许他现在还在下棋。有一局舍车换炮定式棋被他走乱了,按祺谱上的定式,他是一步不差,吃炮,弃车,叫将,炮沉底,闷攻,本来是无解的,屡试不爽。可在实战过程中,那天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怪招,居然把一盘死棋救活了。当时就大汗淋漓,一帮老头在旁耳边喊,将啊,你接着将啊,你怎么不将了?其实老头们声音并不大,只是自己觉着刺耳,浑身都是毛毛虫在爬,汗滴落地的声音比潮州锣还震撼。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隐喻。

他们那片住宅是个老城区,巷子里有不少退休的棋牌高手,手谈多少回了,他的定势棋还没有人破过。所以这天是人家是有备而来,下的注是集体早茶一次。他是晚辈,请大家喝早茶本来不算什么,他也早就想请一次,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古谱竟然也有出错的时候,可见经典也是不完美的。就在这时,听见袁敏叫他。

袁敏拧着好看的细眉,说你自己看看,像个什么样子!

当时他是出来下棋,本来就没打算像个什么样子,大裤衩,汗背心,肩上还搭着一条湿毛巾。当然他也没敢回嘴,只是跟在后头讪笑,袁敏是为他好,恨铁不成钢。可他为什么要成钢?成废铁行不行?不行!他知道这是袁敏在心里无数次的回答,不用说出来,全在脸上写着。袁敏从不跟人大声争辩,自己也不买什么好衣服,一个扫马路的穿什么都没用,但不等于她心里没想法。相反,她想法多得很,固执得很。这也正是客家女的本色,不然怎么会有谚语,要娶就娶客家女?客家女人几乎把中国妇女身上的全部传统美德都继承下来了,勤劳智慧,坚韧包容,温柔善良,克己爱人,这是有道理的。

原来是家里来客人了。来客就见是了,不行,还得先上街去买行头。黒西裤,白衬衫,配一双休闲鞋,穿戴整齐才领回家。

袁敏说,今天是正式场合,第一印象很重要,成不成就看这一回了。咱们钱也花了人也求了,三十六拜都拜过了,还怕最后一哆嗦?你少跟我嬉皮笑脸!

他心想,三十六拜也是你在拜,我什么时候拜过?我干吗要拜?

客人是袁敏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深圳某区做副书记,答应帮忙。也是因为在家“待岗”两年,把老丈人逼急了,才厚着老脸四处托人,找到了这个关系。说起来他应该满心羞愧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他确实找不着这种感觉,硬做也做不出来。

那副书记倒也没什么架子,随便聊了几句就说到实质问题:是一家台资企业,先试用半年,如果做得好也可以转户口。当时他好像表态说,那我就试试吧。

他的意思是愿意去,试用也愿意去。可事后又挨了好一顿埋怨,说他的态度让人不舒服,不磕头谢恩也得表示感谢,多讲几句好听话就能累死你啊?人家也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你多讲几句人家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的男人,识得做。

这些话都是袁敏母亲说的,袁敏当时只是在一边干着急。好在副书记并不计较这些,连饭也没吃,匆匆就去了。说白了还是念在家族故旧的情分上。这一点他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人落了魄说什么话好像都没份量,他也就不愿多说了。

吃饭时,袁敏顺手给他也拿了酒杯,岳母娘眼角就斜了。阴沉了半天,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碗就出门去。袁敏冲她后背做了一个鬼脸,算是缓和一下气氛。嘟嘟说,外公胡子都翘起来了,袁敏还拍了她一巴掌。

那天,袁敏的心情真是很好,只是他实在笑不出来。这样的气氛他已经忍受了太久。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如果岳母娘说,你是不是还要小敏喂你呀?他说不定就会把嘴张开,让袁敏喂下去。是,他就是这样的人,骨头软是软一点,弹性也还是有的。

其实袁敏也算是个识大体懂进退的女人,懂得金子总会发光的道理。不然他在这个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依老太太的意思他早就该扫地出门了。他本来就没有宿舍,转业能安排到轻工局,人家就把话说在头里的。当时是老岳丈巴不得能住在一起,老两口身边只有这一个乖乖女,非要他们在家里住。可自从他“待岗”以后,空气就没一天清静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起来好听,你就是上街扫马路,也算是个为人民服务,现在这样晃来晃去算个乜呀?袁敏现在已经是环卫工了,他要是真的去扫马路,他们上吊抹脖子也说不定。

其实老人家一直就没想明白,他不是一个不努力不上进的人,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也不是他的性格,相处这么多年还能看不出来吗?再一说,之所以天天在家下棋,“待岗”至今,摆明了是一种抗议。他们都不明白。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说明他的为人。在部队他是营级干部,回到县里说是降两级安排,实际上是在县轻工局机关里做勤杂。临到县毛巾厂快破产,才安排他去做书记兼工会主席。说是提拔,实际是替人家在安排后事,就这他也没说过二话。生活的本相谁也无法一眼看清楚,所以也用不着发牢骚。这也就不谈了,让他心里忿忿不平的还不是这个。

这两年,正是各个企业破产清算转轨转制的两年。也就是说,他的真正作用其实就是配合上级把厂子卖掉。这当然是组织上的高度机密,谁也没有明说,他自己也是后来才悟出来的。工人们当然是更加不知情,还一个劲地要求这个改革那个。他们毛巾厂当时还过得去,在县里算不上利税大户,但也吃喝不愁。主要是有着一批劳保用品的固定客户。所以刚去时他还有种如鱼得水的快感,好像还雄心壮志了一番。在部队里他一直都是活跃分子,在厂里组织一些活动,活跃活跃企业文化,对他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头一年毛巾厂就评上了企业文化建设优胜单位,他们排的歌舞剧还拿到了省里的奖牌。有谁知道,这竟成了末日狂欢。

改制是强制推行的,不管企业现状如何,一律引进战略投资者,实行股份制。改革是大趋势,谁敢反对改革?允许改革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不换思想就换人。当然,他当时也真的相信引进了战略投资者,就能把毛巾厂做大做强的,谁也不会想到那只是一个房地产项目。

那时他有两张面孔:一张是代表领导意图的,是书记;另一张是代表工人利益的,是主席,有时候倒换不及就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等到他醒过神来,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了。毛巾厂女工多,闹腾了一气,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听说有几个人想把厂领导告上法庭,后来一打听,这类企业改制的案子法院根本不受理。不受理就是不理你,你有理也没地方说,等于零。其实他心里也挺窝囊,怎么稀里糊涂一折腾,毛巾厂就没了,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从前的厂区成了一片住宅楼,每次路过那个路口,心里都怪怪地。以前一个人挂着两张面孔在这里进进出出固然很辛苦,但那毕竟还是一份职业,说的好听一点他还在为改革开放大业添砖加瓦。

而后来的事情就跟在梦境里似的,似乎发生过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剩下。一颗流星滑过夜空,只能看见一缕轻烟,什么也剩不下。只是在老人的记忆中,这个县曾经还有过一个单位,叫彩练毛巾厂,但关于这个厂的一切,只有在档案馆里能查到了。甚至于后来他自己也盼望法庭能出来宣判一下,给个明白的说法。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再后来,连轻工局也撤销了,他想找人打听都没地方了。他的关系是挂在人事局的,身份是“待岗”,意思是说如果有岗位,组织上自然会安排他的。但是没有,两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那感觉就像一块抹布,用过了就该扔了,不扔也该干了,硬了,晾在哪儿也是多余了。这世道变得太快,他才刚刚年轻有为着,就有了苍海桑田的感觉,有时想愤怒一下都找不着理由。说广东人没脾气是假的,没地方给你发脾气才是真的。

所以说,他从根子上就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他身上没长着那根筋,他不想得罪马明阳。可是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让马明阳捉弄,又确实于心不甘。哑巴吃黄连心里还有数呢,而他居然不知自己栽在何处,搞错啊。

而现在,似乎是再一次走到了这样的关头:要么他走,再当一次吃黄连的哑巴;要么马明阳走,让这个流氓彻底失去脸面。本来他还不想这么做,这也不是他的性格。习惯的方法总是温和的,把事情处理在下面,表明上还要和和气气。陈太也一再劝他说,算啦,过去就算啦。

罢工风波过去了,他是想算了。工人重新组合了,他也想算了。工人辞工了,他还想算了。你一个人事部经理什么都不干,什么都推给他,他都可以算了,惟独这个事不能算了。这个事关系到名誉,关系到尊严。

有一次他上楼梯碰见办公室两个小姐下楼,一个说你穿那么短小心走光。一个说走光就走光怕什么?一个说你刚才正好给人看见。一个说看见就看见,那个人也算男人吗?然后两个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就是绸缎被撕开的那种尖声大笑,那种笑的尖刻难耐后来就一直不散,贴在后脑勺上撕。

还一次是在车间,两个主管居然问他,常书记常书记,你能叫出几个女工的名字?他问什么意思,答说是没什么意思。后来想半天他才明白,他们是想验证柳树桠的五个女工哪几个是开过的,哪几个还没开。他们居然敢点到他的鼻子问。

特别不能容忍的是,他已经有了外号,叫唐僧,而且这个话已经传到外面去了。有一回总公司的赵顾问对他说,你们那地方开玩笑开得也太离谱了吧?有些话酒席桌上说说也就算了,弄得沸沸扬扬有什么意思?他当时的脸就像被卷扬机刷了一下,想争辩几句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说明白。

现在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认为,马明阳公开讲自己是坏人未必是真坏人,他承认“开处”了,是人家坦诚,是勇敢,是人性。而常书记拒绝承认“开处”,却被认为是虚伪,是阴险,是“书记”,未必是真好人。他已然进入一个动物的世界,正常人被看成两条腿的怪物。你想留一点人的尊严却被看作有病,你想做人却被当成没有人性。世道人心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黑白颠倒到了这种程度,算了?

从前他诸事忍让,因为还有个组织,还指望有人来主持公道。现在大家都打老板工了,是个个人奋斗的时代,丛林法则的时代,老鼠爱大米的时代,只信猪八戒不信唐僧的时代,他凭什么算了?让了你?怕了你?你他妈的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财务部的出纳小许也是梅县人,讲起来还是五华的同乡,近得很。常来临郑重其事请她全家吃了一顿饭,提出要看招工辞工的全部往来开支帐目。那小许当然也是个识得做的人,不但复印了所有资料,还在她认为有疑问的地方划上了红线。

有一个逻辑他早就确信不疑,马明阳在公司大把拿提成而别人只拿干工资,让大家心悦诚服是不可能的。还有一个逻辑是,老板对你的吃喝嫖赌可以不关心,但对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可能不心疼。凭着这个逻辑他就不相信斗不倒马明阳。

现在他终于踩住了马明阳的尾巴,可他不着急,让马明阳跳。他要让全公司都看见,他要公开请这几位受到公司伤害的可怜的打工妹出去玩,他要抚慰她们受伤的心灵,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什么叫光明磊落,什么叫无私无畏,什么叫唐僧。

陈太也很有意思,看着那份清单脸上抽搐了半天,才咦地一下叫出声起来。当时是个小范围的经理例会,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利剑一样刺穿了黑幕,一端落在陈太染成紫红的发稍上,另一端正冲着马明阳那张慢慢塌陷的娃娃脸。

陈太说,阿阳我待你不薄啊,该给你的我一分不少都给过你了啊,你怎么能黑我呢?

马明阳呼地跳起来,脖子伸到会议桌的这一头,别人都以为他要动手了,都想去拦他。

常来临说,你们不要拦,让他说,他有嘴巴。

但马明阳什么也不说,夹上包就冲出去了。

陈太带着哭腔问,阿临啊,你说我怎么办啊?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条:要么起诉,要么退赃。

当时他很平静,一点激动的意思也没有,他不是那种好斗的人,他不是肝火很旺的人。他甚至对马明阳还有一点怜悯,他看见那张娃娃脸在塌陷在变色的时候,还说过一句不好意思。

马明阳选择了退赃走人。

他还算聪明,不然他会一根根地炸筋,一层层地蜕皮。临走那天马明阳还特意到每个办公室道了别,在大办公室里有句话还挺意味深长:他说听着,马仔就是马仔,谁当马仔都为挣钱。不为挣钱你来深圳干吗?

当时他没搭理他,不过这句话还有点意思,你来深圳干吗?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打工妹,他用的词好听一点,叫事业。现在这个问题对自己同样有效,是啊,你来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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